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八五


  我拿了臉盆,淚眼模糊的出了房門,到廚房去燒水。心裡比較寬慰了一點,她好像並沒有太傷心,太痛苦,也許慢慢的,她可以將整個醜事忘光,而國一當然也會原諒她的,還會娶她的,那麼我良心上也可以覺得好受一點,我以後要對她更好一點,以便補償這次的事。

  等水燒熱了,端進房去,她不在。

  第二天,她的屍體浮在河上,由老龐和另一個幫工撈起來,送回家來的。

  §卅六

  我獨自到美雲的墳上去,辭別,也是求她原諒。春雖來了,早晨還是寒寒的,尤其在曠漠的墓地裡。新墳前,已有人在。一束小白花,和跪在地上把臉蒙在手裡的國一。我停了步,把雙手壓在胸前,美雲下葬之後,我還不曾見過他,有多少話想對他說,多少罪想對他懺悔。現在我倒不一定要得到他,只想求得心的平安就好了,他慢慢地站了起來,把小白花留在地上,轉身要走,看見了我。

  看到了我,他本來沒有淚的眼,忽然濕了。我搶前一步,撲入他的懷裡,熱淚像夏日驟來的雨,沖流下來。他不知道我複雜紛紜的心情。以為我只是悲哀美雲的死,所以緊緊把我抱住。他身上的肌膚氣息,對我是如此熟悉,猛烈的勾起我們相戀時的回憶。只要我不向他說明一切,他也許……我能不能呢?我能不能呢?美雲已經死了,懺悔又有什麼用處呢?

  他忽然推開了我,說:「定玉,我有一個奇怪的感覺,好像她從來不曾活過似的,她死了才一個星期,但我卻再也擬摸不出她的樣子來。」

  是不是因為太美好的靈魂,太美好的軀殼是不可能存在的呢?我不知道。因為站在她的墓前,我也正有同樣的感覺。

  「但是我又覺得她死了,我完全失去了依傍,我不知道活下去的意義是什麼。不是我悲哀得活不下去,而是不知道怎麼活下去。好像一個在黑夜裡走路的人,忽然丟了手電筒一樣的;無法向前走。你懂得我的意思嗎?定玉?」

  我懂,我懂,我懂,我懂!正因為我和他都是平庸凡俗,而美雲是超凡不俗的,我才懂得他這種迷茫不知的心情。我的淚漸止,心情也逐漸平復,我決定不先向他說什麼懺悔的話。

  「國一,那麼你準備怎麼樣呢?」

  他遲疑了一下,說:「也許我跟你們一起去內地。你們走了,我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心裡被悲與喜的矛盾衝激著,想大哭,又想大笑。我是勝利了呢?還是徹底的失敗了?還是,在目的達到之後會有這種哭笑不得的心情?還是,在美雲的墓前,勝利帶來的不是美麗,而是醜惡?這些我都無法知道,也不敢深究。我知道的,即是國一需要一個手電筒,我雖沒有智慧的光,卻有一股平庸的生命的火花,我雖不能指引他的路途,但我們可以互為憑藉,摸索一條前程。

  「定玉,你要不要我和你們一起去?」

  「當然要。我們路上需要像你這樣一個人照顧。而且我們多了一份證件,是為我的同學寶珍辦的,你可以用她那一份。不過你要不要多想想?」

  「我想了一星期了。她死了,我留在這裡更沒有意義。」

  「你和大舅談過了?」

  「沒有。他一定會同意的,何況,這本來是美雲的意思。」

  我沒有話說,在美雲墳前跪了下來,把臉埋在手裡。美雲,你再原諒我一次吧,再一次!並不是我故意不向他懺悔,而是懺悔了,只有增加他的悲痛,對你、對事是無補的。我求你原諒的,不是我對他的不坦訴,而是我的懦弱。我和他,都是懦弱的,他不值得你愛,我更不值得你恨,讓他隨我而去吧!再見,美雲,原諒我的殘忍,苟且,也原諒我的無用。國一跪下來,吻吻墳前的新草,與我同時站起來。回家時,我們不約而同的彎到那個河埠,在無語的青河前默立一會。

  「她在時,我覺得我愛她超過一切,可是她一死,我覺得我從來不曾愛過她,又好像我曾經做過一個好夢,而她只在那個夢裡似的。也許,我根本沒有愛過她,只是對她傾倒而已,不是愛。」

  當然不是愛,因他和我一樣,凡事先想到自己,再想到別人。我們對人的感情,只是一種自私的佔有而已。像美雲那樣,全靈魂全心的愛別人犧牲自己是我和國一不能瞭解的,即使瞭解,也做不到的。

  「走吧,國一,你要和我們一起走的話,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

  出乎意外的,大舅坐在客堂,我們忙上前叫了一聲,他卻不理我,只對國一說:

  「這兩天到哪裡去了?」

  「在大吃頭,一個同學家裡。」

  「怎麼也不說一聲?害你姆媽提心吊膽,快上去,她在小姑房裡。」

  我正待跟著上樓,大舅低沉而可怕的說:

  「定玉,等一下,我有話問你。」

  下葬美雲那天,大舅的樣子十分難看,眼裡佈滿了紅絲,像兩個紅球,逼視著我,我一直回避著他,今天四目相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國一剛出房門,他就跳起來,把門關了,兩步跨到我面前,把手裡一個紙團朝我劈面擲來。空氣裡,只聽見他那想殺人似的重濁的呼吸聲。我抖著腿,把紙團撿起來。

  「美雲的死,你的得意外甥女該負大部分責任,一切問她好了。」——祖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