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七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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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玉,你靜靜,你怎麼啦?你聽,你真的把小姨引哭了……」 我猛然煞住哭聲,仰著臉聽。是阿姆的聲音,不是哭,是一種要把哭泣抑壓住的噎氣的聲音,因為抑壓不住以致咳嗆起來,一咳嗆,哭泣聲也奪出喉嚨,變成一種近似尖叫的悲鳴,像一隻在冬寒的夜裡臨死的鳥叫,哭聲淒淒泣泣,把人的神經一寸一寸的割著。 我甩開美雲的手,搶上樓去,阿姆伏在床欄上,臉藏在臂彎裡。 「阿姆,你原諒了阿爸吧,他吃了這樣多……苦……」我跪下去,把臉貼在她瘦成細細一根的小腿。 然後我放聲大哭,把這幾年對阿爸的怨憤,對阿姆的憐憫和愛惜,對定基的憶念,以及,以及近日來對自己的鄙棄一起哭出來,淹沒了阿姆的低泣,淹沒了躡足上樓來的美雲的勸解,淹沒了小梁的驚恐的乾號,以及阿歪嫂囉囉嗦嗦的埋怨。 阿姆沒有下樓來吃飯,阿歪嫂燉了粥,揀了兩個小碟子放在銅盤上,叫我端上去。 「勸你阿姆吃一點,笨小娘,不要再哭哭啼啼的啦,招她傷心,十八歲的人比八歲還不如!」 「知道了。」 阿姆坐在床沿上,沒有點燈的房裡,眼望著窗外,眼珠遲滯的停在灰黑的暮色中,在昏暗的黃昏裡,我看見她嘴角的肌肉不由自主的牽動著,僅僅一個下午,她竟變得像一個老婦人,衰弱無助,就像一道牆在冬天為了要抵抗風雨勉強支撐著,風雨一停,春天來了,反而禁不住春風的輕撫,一下子崩潰了。阿爸沒有音信時,她負著氣,倔強地、獨立地、絕望地生活著,如今,阿爸的信,解了她的防衛,從她的手裡拿走了家庭子女的負擔,並且給她的絕望的心裡灌入一支希望了,她就突然鬆懈下來了。一鬆懈,過去一年來身心的疲勞在她身體的每一毛孔流露出來,使她在幾小時之間,老了幾十年,可憐的,好強的母親啊! 「阿姆!阿歪嫂叫我端上來的。」我走到她面前,把盤子輕輕放在靠窗的方桌上,把粥和菜端出來,擺在她面前。 她十分落寞的把眼光從窗外暮色裡收回來,關上窗,把格子窗裡層的木板拉攏,擦了火柴,點了煤油燈,一小團昏黃的燈光,在她蒼白的無血的臉上跳躍著。 筷子在她粗糙的手裡轉了個身,又無力的滑落在桌上。 「阿姆,你多少吃一點。」 她還是不看我,只落寞地搖搖頭,那一聲輕輕的嘆息,輕得猶如一條小手絹落在地上,我站得近,還是聽見了。 「阿姆……」 「你下去吃吧,不要叫美雲等你,她是客!」 我拿了茶盤走了,到門邊,她說: 「學校幾時上課?」 「下禮拜一……」我轉過身來,屏著呼吸,壓著顫顫的聲音低問,「阿姆!還要不要去?」 她遲疑了一下,「去還是要去的,說走一時也走不了。」 我這時恨不得沖過去抱著她慟哭一場,可憐而又偉大的母親呀!但是我不敢這樣做,阿姆不喜歡這種野蠻的表示的。 突然,她的眼睛移到我臉上,「定玉,你不恨……」 我抽泣起來,使勁的搖頭,茶盤裡的茶碟也隨著我左右撞擊。 她說,聲音裡掩藏不了混合著悲痛和喜悅的哭音,「傻小娘,那還有什麼好哭的呢!——一個人一生總有很多錯的,知錯能改,還是不失為好人,你阿爸人……本性還是好的……」 我一面點頭,一面哭,一面不忍卒聽的跑下樓去,心裡塞滿了無窮的喜悅和強烈的新希望。好了,一切都好了,阿爸改過自新,我們要到一個新天地去了,我也要做一個新人,做一個能使阿姆驕傲的女兒。 美雲暫住在我的房裡,我從吃完飯到進房睡覺,都喋喋不休地談著將來的美夢,談我們到後方之後,自由自在毫無畏懼的生活,談我要進的大學,談我黃金般的青春。離開這塊充滿了野獸的腥氣的淪陷區之後,一切都會美好的。美雲一直沒有說話,她一直是沉默的,聽我滔滔不休的獨白。我講得高興就說: 「也許你們將來也可以出來,到自由區去,住到我們家裡去。」 她凝視著我,說:「我在想。」 誰會把你的思想放在心上呢?奇怪!不過她既是客,我不好意思太不客氣。 「你在想什麼?」 「也許國一應該和你們一起去!」 我頓了一下,狂笑起來。天下還有這種人,把別人的男朋友搶了去,又來做人情送還來,真是偉大之至!她還以為我仍戀國一,天曉得,一到內地,我還怕找不到有才幹,有氣魄,有相貌的大學生,十個國一我都不放在眼裡,哼!她還把他當作一個人情還給我,忍不住,我說: 「不要這樣厚臉皮吧,美雲,不要說國一現在還沒有正式的屬於你,即使他已經是你的丈夫,你也不能把他當一件禮,隨便做人情。」 她睜著那雙充滿了鬱情的大眼睛,看著我。 「何況,我已不稀罕他了。」 「定玉,你太興奮了,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 「怎麼不懂?別的不說,我的書也要比你多讀幾年,你看了阿爸的信,覺得不好意思,想把國一送還給我是不是?我跟你說吧,我現在發現他根本不像是有出息的樣子,不要了!你可以安安心心的做他的妻子,不必覺得過意不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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