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七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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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啊!你這無用的廢物,馬浪蕩! 美雲回來的第三天,大舅就定了她和國一結婚的日子,三月十八,比茵如的喜期遲一個月左右。婚期定下後,美雲和大舅到美英家,把她該得的那筆嫁妝費拿來,首飾那部分統統歸給大姨,其餘的都給了大舅,大舅留一些給舅母,作為辦茵如喜事之用,其餘的他帶到上海去做生意,他拿到錢的第二天就出了門,同時還帶走了國一,一方面他可以督促國一用功,另方面也是避免他和祖善之間起衝突。 大舅和國一走的那天,阿姆帶著我和小梁、美雲回青河,美雲到青河去是臨時決定的。 那天,在外公房裡,美雲把她如何應付馬浪蕩,如何逃脫的事件作一簡單的報告之後,別的人大大小小連我在內都讚歎她的機智和勇氣,只有大姨一聲也不出,抽她的煙,過一陣說: 「可惜現在不同了,不然我倒可以給你立一個烈女牌坊。」 祖善說:「牌坊要等人死了才可以立的,姆媽!」 「倒也說得對,真正烈女碰到這種事,早就一頭撞死了,省得一生一世背一個不清不白的名。」房裡的人都看著她,看她悠悠的抽了口煙,眼角眇著美雲說,「你一鳴叔呢?現在在哪裡?」 美雲巡視了我們一眼,沉靜地答道:「我不承認那個流氓是我的叔叔,我不知道他在哪裡!」 大姨的尖下巴往上一抽站起來,左手裡夾著煙走到美雲面前口霹啪兩聲給了她兩個響耳光,然後把煙換到右手,滋的一聲把煙頭炙燙她的左頰,房裡的人都沒有防著她在這時候,當了這麼多人會施行這種毒辣的體刑,一時裡,都呆住了,等國一跳起來粗暴地把她推倒在地毯上時,美雲削薄的左頰上已燒糊了一大塊,美雲雙手護著臉,痛得把人縮成一團,卻一聲也不出。 房裡頓時一陣狂亂,國一想去攫捉跌坐在地上的大姨,祖善沖過來,用身子擋著大姨,大舅跑出來拉國一,阿姆、舅母跑去扶美雲,我、茵如、小梁、祖明嚇得尖叫起來,外婆木偶一樣坐著,嘴裡抖抖的念著:「反了,反了——」 猛的,外公用他的煙筒鏘鏘地敲著煙缸,巍巍顫顫的站起來,喝道:「你們眼裡還有大人沒有?還有大人沒有?要自相殘殺,等我閉了眼睛動手也不算晚呵!德賢,你做得也實在太惡毒了一點,美雲小娘說錯了什麼話,招你這樣虐待!你倒說說看,如果是你容不下我和你母親,故意要施一點威風給我們,不必了,我們明天就搬出去,你這個女兒,氣勢實在太狂,我也受不下去了。德良,你還不把國一拉開,動不動打起大人來,還有王法沒有?無論她怎麼樣她總是你大姑,輪得到你嗎?從前看你很懂道理,這次看來你也是野蠻狂暴而已,一點事理都不明白,如果為了一個女人,尊長不顧,那麼,你書讀得再多都不會給人家看得起的。唉!你們都給我出去,我一個都不要看,一個都不要看,明天和你母親上山修道去,免得到老了還受你們這些閒氣——」 他原有氣喘病,加上近來身體不好,這時一口氣說了這些話,喉嚨裡早已呼嚕呼嚕的響,眼睛翻白,身子晃兩下。就倒在椅子上,外婆大叫一聲,撲到他身上,死活不管,先呼天搶地的哭起來。廚房的人聞聲而來,擠在門口,這時房裡其他的活動都霍然停頓,大家圍著外公。大舅到底鎮定,叫國一幫忙,把外公抬到床上,仰平躺著,枕頭墊得高高的,用手在他胸口,由上至下輕輕揉著,慢慢的,那口氣就通順了,喉嚨裡的怪聲也慢慢輕下去而終於沒有了,外婆也停了幹嚎,捏了手絹的一角拭眼淚,大家都不作聲。外公疲倦地睜開眼,擺擺手,叫我們走。 大家出來,除了大姨母子三人,都到大舅房裡去,一進房,國一也顧不得別人,一把將美雲攬在懷裡,低頭去檢查她臉上的傷處,輕聲柔語,和剛才的兇暴完全是兩個人。自美雲回來後,國一對她的愛憐達到了沸點,從前在人多的場合,他還保持的一份沉靜,如今完全失去了,他幾乎是每一秒鐘都跟著她,或眼睛跟著她的。大舅原來是一個古板人,不喜歡男女之間有許多親昵的表示,但這次因為美雲剛剛從災難中逃脫出來,而國一也將離家,所以對他們的形影不離就縱容了些,別的人除了大姨之外,即使看不慣也不會干涉的。 最最痛苦的,當然是我。 趁大家都在忙著給美雲洗滌傷口敷藥時,我悄悄的溜出來了。塘邊很冷,北風如刀,無情的刮著我的臉,我乾脆解開了棉袍的領子及小襟,任削尖的風力刮打著我的胸口,一直到黃昏時分才離開塘邊,肚子裡裝滿了風。 當天晚上大家去外公房裡問安時,大舅向大姨提出來要美雲住到我們家去,外公、外婆都贊同,大姨為了不再惹外公生氣只好沉著臉答應了。 §卅一 信是這樣寫的: 德貞吾妻: 過去每次爭吵後我向你賠罪,我總是向你說「看在小孩子們的面上」或是「看在我們過去的感情上」或是「看在我們剛結婚時,我待你的種種好處上,」這些話反反復覆的不知被我用過了多少次,多少次都得到了你的原諒。這次的事情,我最該求你的原諒,而一直到如今我都沒有勇氣要你原諒。把以上種種情面合在一起,我知道,都不能夠贖回我一年前犯下的罪。 但是,德貞,我畢竟忍受不住你這樣無底無邊的沉默而再一次的來求你原諒我,我不要你看任何人的情面而原諒我,你就為了我是我而對我原諒吧,如果說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結婚後,生活一直很好,忽然那個男人眼睛瞎了,或是雙腿斷了,那麼他們的生活是否會像以往那樣好呢?那完全要看那個女人是不是帶點偉大的品質——有勇氣去接受已成事實的事實——如果她有,他們的生活經過了一度波折和調整之後,還是可以過得很安詳的。在我們這個情況下,我雖然在身體上沒有殘廢,但是在心理上有一個缺陷——當然缺陷不止一個;我指的是那個令我們分手的大缺陷——是我的用情不專,如果你能夠原諒我,而接受我這個帶了這麼一個缺陷的人,那麼,我就十分卑賤的在這裡,再求你一次,希望你能原諒我,同時,為了不僅是獲得你的信任,而是為了減輕我對自己良心的負欠,我可以向你,向我的兒女保證,今後,不會有同樣的事情發生,這裡我不是指那天動武的事,而是指與其他女人的糾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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