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六五


  祖善一下子就回來了,跟著他來的是一片鑼鼓聲,及七八個戴了怪裡怪氣面具的跳花臉的,被擠在桌子最裡層的小孩子們一聽見聲音,就死命的往外擠,我這時勇氣一下子都回來了,擠過去,拉起美雲的手說:

  「走,我們去看跳花臉,不打了。」

  「你去吧,定玉,我不要看那些臉,看了怕人。」

  我刮了一下臉羞她,「好意思,這麼大了還怕花臉。」

  「你才不好意思呢,這麼大了還要看跳花臉。」她說。

  這時,大人們也停了賭,臉轉向天井,看那幾個穿著紮腳棉褲、對襟棉襖的花臉隨著鑼鼓聲跳著。大舅聽著我們的話,笑對我們說:

  「這樣大那樣大還不都是小娘,心裡還不是和小梁一樣想看。去吧,去看一下吧,外公反正也不擲骰子了,茵如你也去。」

  「我也去。」國一說,和我們一起擠出來。

  我心裡暗暗叫糟,他一來破壞了全部計畫,正在這時,祖善從天井進來,脅下挾了一盒東西。

  「喏,外公,我給你拿了一副牌九來,現在這些小嘍囉都走了,你可以推牌九給我們打了,一面照看他們跳。國一,你把天門,我們要把外公面前的錢贏光算數。」

  我這時的感情真是難以分析的,恨他的刁利,佩服他的細心,厭惡他的毒辣,可惜他的聰明被濫用。原來國一對什麼賭都沒有興趣,只有見到牌九,就走不開,祖善就利用他這個缺點,把他困在仙子間裡。

  「你們要看趕快去呀!他們等下就要到下張家埠去了。」他對我說,暗裡推了我一把,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手拉著美雲,一手拖住茵如就鑽出人堆,跑到天井。

  那幾個大頭正在跳得起勁,有幾個追著小梁打躬作揖,看中他手裡的錢,有幾個跟著小阿嬸的兩個小孫子跳,故意扭扭擺擺,惹得那兩個小東西又是怕又是喜歡。我們三人混著小阿嬸家兩個媳婦及外面進來的莊稼人家女人們站在階上看,我微微留了意,就看見一個戴著小丑面具的花臉是馬浪蕩,另一個戴著張飛臉的是張老大,因為祖善預先告訴我,張老大是最高的一個。見他們兩人都在,我的心禁不住噗噗的跳起來,身不由主的對著美雲看。

  「怎麼,定玉,你肚子痛嗎?怎麼臉這樣了?」她吃了一驚似的看著我,「要不要進去躺躺?」

  每次都是這樣,她對我好,我對她愈恨,她這樣溫存的一問,倒把我剛剛到嘴邊的反悔話統統問回去了,我立刻撒謊說,「唔,胃有點不舒服,大概一個上午雜七夾八的東西吃大多了。」

  「要不要上馬桶去?我陪你進去,我真的不要看。」

  「我也要進去了,我又不喜歡牌九。」茵如說。

  我看她們中了計,就故意大聲地叫了一聲:「呀!肚子好痛呀!」才扶了我往後廊走,這時就有兩個花臉隨著我們跳過來,一高一矮,迫在我們身後,隨得很緊。

  美雲在口袋裡掏了一點錢出來,放在那個矮的手裡說:「我們要進去了,不要跟了來。」

  那兩個花臉不理,還是一面跳著一面跟著我們進中門到弄堂來,茵如有點害怕,就咕嚕嚕地發著不自然的笑,美雲膽子大,就把那只沒有被我扶著的手撐起來,擋著中門,不許他們進來。

  我見事不宜遲,一面唉呀一聲叫,放開了美雲的手去捧肚子,一面往地上倒,趁勢把茵如也拖倒,壓在我身上,「肚子好痛呀!」

  那個矮的見我松了美雲的手,立刻將她就地抱起,飛也似的朝大姨家的後門跑去。高的一個一面跳著,一面守著中門以防有人來,這時茵如嚇得面無人色,渾身打著哆嗦對著我耳朵:

  「定玉,定玉,肚子不能再痛啦,那個人把美雲搶走了,快起來!快讓我起來,我去告訴爹,快呀!」

  我用盡全身之力,緊拉著她的手,一面按著肚子,一面呻吟。「我肚子痛死啦,茵如,我肚子痛死啦,替我揉揉!」

  「快給我起來,定玉,美雲給那個花臉搶走了,你看見沒有?快點呀!我跟阿哥去說。」

  我臉上爬滿了汗,眼睛閉得死緊,兩手死命扣住她的手,不放她走。

  「定玉,你要死啦,你讓我起來呀,他們把美雲帶走啦,你曉得嗎?」

  等一下大人都來了,我鬆開她的手,喃喃地說:「我曉得,我早就曉得的。」

  §廿九

  審堂設在大姨的小廳房裡,主審官是大舅,陪審的有外公、外婆及大姨。舅母、阿姆及我們這一代是旁觀者。被審的是何興發,時間是正月初二,美雲失蹤的第二天,這件事由大舅來辦有三個原因:一、跳花臉的事是由他負責的。二、他是美雲的舅父,同時還是未來的公公。三、除了外公外,他不但是林趙二家唯一的男人,同時還是王氏大府裡唯一的成年男人。他既然在家,對外的事就該由他辦理。

  何興發是一個小老頭,佝僂著背,站在大舅面前,眼觀鼻,鼻觀心,心觀腳,腳上沒有襪子,只穿了一雙草鞋,腳背的皮都凍裂了,張了嘴,露著猩紅的新肉。日本鬼進來後,鄉下的小農民被他們及漢奸們刮削著,被土匪掠擄著,苦得就差沒吃草根樹皮了。我住在這個華麗的大宅裡,豐衣足食,一點都未曾感到做亡國奴之苦,看見了他及苦著臉站在門口的他的老婆及他的孩子們,才覺得心裡被一根細針紮著,與其說是為他的悲苦貧窮難過,還不如說是痛心自己的麻木和沉淪。

  「興發哥,」大舅說,聲音出奇的和善,我立刻抬頭看他,他臉上一點怒容都沒有,卻在眉宇之間充滿了悲苦的疙瘩。自美雲失蹤後,我能看見國一佈滿了紅紅的怒眼,能看大姨充滿冷笑的鐵青的臉,能聽外公、外婆的長籲短歎,卻無論如何不能對大舅正視。一夜之間,他的臉老了十年。從出事到現在,他還未曾開過口,昨夜我和茵如睡在床上,可以聽見他在隔壁踱方步,來來去去,不知是否踱了一夜。更緊要的,不知是否想出什麼解決的辦法來了,「每年正月初一跳花臉的事是不是都由你在管?」

  何興發腿打著抖,說不出話來。

  「興發哥,你不用怕,昨天的事,我知道是與你無關的,只要你老實回答我,我不會對你怎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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