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四九


  我靜靜地看著她,不解而又很瞭解地看著她。我就是恨她這一點「純良」。她是聰明人,必定看出我對她和國一之間的猜疑。換了一個人,巴不得我早早離開此地,不要再出現,好讓她自由自在,不必顧忌地常和國一在一起,也不必受「奪人所愛」的良心的譴責。而她卻不然,明知我在王莊對她不利,可是她的本性好,對我又愛護,以致她只為我和阿姆著想,而沒有想到她自身,這種好的品質是我所沒有,也是最令我生恨的。

  「你倒是愈來愈喜歡管閒事了,大姨和阿姆之間的事我都不管,哪裡輪得到你來多嘴,她們來往不來往與你有什麼相干?」我毫不客氣他說。

  她臉上紅紅白白的變了好幾次顏色,我看了心裡有點不忍,但是還是繃著臉先走掉了。

  「我是好意,定玉。」她在我身後說。

  「哪個稀奇!」我掉頭再刺她一刀,出出剛剛國一給我氣的。

  ***

  大姨橫躺在套間的紅木床上,涼席上擺了煙具,祖善也歪在床上,在給她燒煙。他的手細白粉嫩,映著漆黑烏亮的煙具,顯得特別觸目。屋子裡一股熱氣夾著煙香,彌漫一室,剛進門時覺得熏人難受,站了一下,也就不覺得頭暈了。

  「大姨起來啦?」我笑哈哈地說,儘量把聲音裝得很柔和,「我一早來了好幾次,見你沒有起來,不敢驚動你。」

  祖善沖著我怪笑,把嘴歪在一邊,他知道我在說謊,先不點破,就要看看我說瞎話的本事有多大。

  大姨吸著煙,懶懶地瞟了我一眼。「都好吧?」過了半天,才有氣沒力地問了一句。

  「都很好,小梁跟我來了。阿姆叫我問問大姨的背脊骨痛好些了沒有?」

  她陡然坐了起來,把尖尖的手指直戳到我鼻尖上說:「她叫你問啦?她叫你問啦?你當我不曉得你阿姆脾氣!小時候,她和我鬥嘴,姆媽怎麼打她罵她,她都不肯說一句軟話,你當我不曉得那個人的強。哼,背脊骨痛好了沒有!!」

  「她真是叫我問了的,不信你自己去問她。」我掙紅著臉說。

  她也不理睬,又躺下去抽她的煙,祖善賊頭狗腦的覷著我,就去對著大姨的耳朵說了半天話,大姨一邊聽一邊吸著煙,削薄的兩頰整個吸了進去,像兩個大洞似的。總有一天,她會死在這個鴉片手裡。

  等祖善講完了,她才慢吞吞他說。「阿爸有信來嗎?」

  我搖搖頭。

  「那你們怎麼在過日子呀?啃地板哪?」

  我沒有響,其實阿爸信雖沒有,卻寄過好幾次錢回家的,阿姆當時就原數退回去了,現在我們就靠賣穀子過,勉強可以活,但我不願對大姨說實話,她聽了,不但不會贊成,一定又會把阿姆恥笑一頓。她是一個勢利鬼,見了錢才看得起人的俗物,怎麼會瞭解像阿姆那樣寧願餓死都不肯將就的怪性格呢?

  「怪不得叫你來問我背脊骨好了沒有呢,原來是要借錢!」她和祖善對看一眼就得意地笑了起來,瘦瘦的肩膀在玄色香芸紗衫下抖得索索的響,一面伸手到大襟口袋裡摸出一大迭錢來對我晃著說,「你來得倒是時候,你大姨這兩天手氣好,贏了不少錢,樂得做做好事,也算姐妹一場,喏,來拿去呀!」說著又把錢晃了兩下,意思是要我去接。

  我心裡好恨她,要不是為了我自己想達到自己的目的,我真想把錢接過來,再摔到她臉上去。但是我有事要借用她的權力,非得忍著氣不可。

  「定玉和小姨一樣,志氣高,不肯接受呢!」祖善說。

  「有什麼肯不肯?我又不是白送她娘的,不過是看她可憐,借點錢給她用用而已。」

  我把錢接過來,勉強笑著說:「大姨的牌真是愈來愈精了,剛聽舅母說,昨夜三輸獨贏呢!」

  她臉上的神色稍微緩和一點,「也是碰運氣,搓麻將有什麼技術可講。」

  桂菊送了午飯進來,對我說:「定玉小姐,老爺他們在外堂等你吃飯呢!」

  我偷看了一下大姨的神色說:「我在這裡吃,陪陪大姨。」

  祖善又歪著嘴笑了一下,附在大姨耳朵邊說了一陣話。大姨斜著她那雙細長上吊的鳳眼,瞪著我。等祖善說完了,她說:「你有什麼事求我是不是?」

  「不是,我有一個消息報告給你聽。」我故意把聲音放得低低的。

  「哦?」她右眉眉梢挑得高高的,望著祖善。

  祖善得意地說:「你看我猜對了,是不是?」

  「桂菊,對老爺去說,定玉在我房裡吃飯,不要等她了。」

  桂菊走後,我和祖善把飯菜擺在桌上,坐在兩橫頭陪大姨吃,我也不等她問,就說:

  「昨天晚上我來時,看見美雲和一個男人在河塘對面那叢蘆葦裡坐著講話,坐得很近,很要好的樣子。」

  「瞎話三千!美雲一直在仙子間裡伺候茶水,怎麼會在外面?」

  「咦,姆媽,她不是說頭痛,早早回房睡去了嗎?」

  「哦,對了,我倒忘了。」大姨說:「你來時大約幾點鐘?」

  「十點左右。」

  她半信半疑地看了看祖善,又問我:「你聽見他們在講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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