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四八


  經我一笑一說好話,他也不好繃著臉,只好跟著我走。

  「你昨夜什麼時候到的?」

  「大約十點左右,本來想去和你打一個招呼的,見沒有燈,怕你睡了,所以沒有去。你那時睡了沒有?」

  「唔,睡了,我近來睡得很早的。」

  「這樣熱睡得著嗎?」

  「唔,院裡有點風。」

  我忍著氣,帶小梁進了廚房,幫他洗了手,擦了嘴,把他交給桂菊,就拉著國一回茵如房。正巧美雲也在,她見了我很高興。

  「定玉,我聽他們說你昨夜來的,怎麼也不通知一聲?」

  「通知做什麼?好讓你有個準備,是不是?」我挽起她的手,半取笑半責問似的說。

  她沒有領悟到,反而很自然地說:「是呵,我就可以替你把樓上客房整理一下,免得這樣熱天,你和茵如擠在一床睡。」

  「這樣可以和她親熱一下,她不是就要上花轎了,是不是,茵如?你呢?美雲表姊,聽說你也快了呀?」

  她這才聽出我話裡有話,臉上有點不自然,一雙眼睛,帶著詢問的表情,去看站在我身後的國一。

  茵如是老實人,忙說:「定玉,美雲最怕聽這件事,你就不要尋她的窮開心算了。」

  「她就是幸災樂禍的,喜歡看別人受苦,」國一毫不留情地說:「怎麼樣?去不去後門口?不去的話,我要回仙子間看書了,沒有那麼多時間和你們磨。」

  「當然去,走吧,茵如,這樣大熱天,不要鑽在房裡繡這個鬼花了吧,乘涼去。你也來,美雲姊。」

  這真是一種十分奇怪的心理,我明明不願她和國一在一起,卻偏要她一起去,要親眼目睹他們在一起的情狀,好像故意要折磨自己似的。把自己折磨得愈厲害,對對方的恨意也愈深,將來報起仇來也愈狠,大概這就是唯一的解釋吧。

  「我不囉,」美雲說:「等下二媽起來,要找我打洗臉水,找不到人又要挨駡,划不來。」她雖是在回答我,眼睛卻一直在國一身上。我故意把身子一閃,站在一邊,同時掉頭去看國一,發現他也在看她,眼睛裡帶點懇求的表情,氣得我真想立刻就把他那雙眼睛挖出來。

  「算了吧,她現在哪裡還捨得罵你,想著要你嫁給馬浪蕩,巴結你都還來不及呢,是不是,國一?」

  「我不知道,你最好自己去問大姑,走吧,美雲、茵如。」說著,就先出門了。

  我惱羞成怒,就冷笑一聲說:「咦,每次提起馬浪蕩,你就這樣生氣,莫非你自己也看中了美雲那筆嫁妝費了?」

  「定玉!」茵如臉上變了色,替我害怕。

  「定玉!」美雲求饒似的叫了我一聲。

  竹簾啪的一聲打在牆上,國一臉上漲得紫紅,回到房裡來,一直走到我面前,兩個眼睛像兩個火球似的,噴著怒火。那樣子就可以立時把我瞪死似的,我心裡有點寒抖抖的,但是為了不助長他的威風,就故作不在乎似的回瞪著他。茵如和美雲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惡神的樣子,顯然都嚇軟了,不敢來勸,過了好半天,他才將自己的怒氣控制住,輕蔑地說:

  「不值得和你這種人計較。」就摔簾走了。

  我和美雲、茵如到後門口去乘涼,因為各懷心事,大家都不說話。

  每次我和國一爭吵,茵如就手足無措,不知怎樣才好,因為她對我們兩人都有一分怕,所以就不敢來勸解我們。每次她一勸,我們都會遷怒於她,在她身上出氣。她如不勸,我們也同樣的要怪她,所以每次我們一吵,不管吵的事與她有無關係結果都是她倒楣。於是我們一吵架,她臉上就帶一種彷徨無主的表情,看了使人覺得可憐,也使人生氣。她現在就是這樣,帶著無助的表情看後塘上來往的人,不說話。

  美雲平時話就不多,現在乾脆完全沉默了。但是每次我用眼角去瞟她時,總是發覺她在看我,眼睛裡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表情。我心裡當然很懊惱自己剛剛說話太過火,又把國一得罪了,要我為了美雲之故再向他道歉,實在有點咽不下這口氣。但是不道歉呢,他不會理睬我的,而我原是為他而來,他不理睬我,我不但白來一次,剩下的暑假怎麼挨得過呢?我愈想愈惱,愈想愈生氣,當然就沒有閒心說話了。

  三個人在後門口悶坐著,大家都無聊地看著塘上來往的人。這時將近晌午,太陽快到正中,塘上的人影,照在水上,頭和頸子和身子都連在一起,只有短短的一節,看看很滑稽。等太陽到正中時,影子就被踩死在腳底下,河面上光禿禿的,什麼都沒有了,僅是一層似霧似煙的熱氣。

  「一絲風都沒有,這個天,要落場雷雨才好。」茵如終於打破了沉悶,把繡花小繃子當扇子搖著,搭訕著說。

  「進去吧,房裡幽幽的,怕還涼快些。」美雲說。

  「我還要坐坐,你們先進去。」

  她們一走,我忙站起來,預備到仙子間去,不想美雲又出來了。

  「定玉,二媽找你。」

  「她起來啦?」

  「剛起來。」她頓了一下,接著說:「她昨夜贏了不少錢,今天興致特別好,你不妨趁機會幫小姨說幾句話,也可以把前次的事帶過去了。這樣以後兩家又可以走動了,你們孤零零的,住在青河,到底不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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