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三四


  §十六

  寒假我們一起回王新塘過年,外公、外婆看見我們形影不離好像十分高興,並提議就在過陰曆年把我訂給國一,了卻一樁心事。舅母和阿姆都贊成,大舅也願意,不過他聲明這一向上海店裡生意冷清,拿不出錢來排場,最好緩一緩。阿爸根本上就反對,說我到底還小,還不知道自己要什麼,等幾年也不晚,至少等到我高中畢了業。女兒是他的,外公他們也不好堅持,就沒有再提了。

  訂不訂,都影響不了我和國一的感情。

  過了年,我們一起回學校,更離不開彼此,想必是春天的關係。一到三月,春天像一雙母親的手裝扮一個快出閣的女兒,將西湖著意的打扮起來,環湖路兩旁的桃花,臉頰上塗了粉,擦了胭脂,像賣笑女郎似的低首站著,逗引著來往的學生。迎春花黃澄澄的一片,爬在往校園那條小徑的籬笆上,誰要碰它一下,它就洋灑灑的落了一地,遠看,像散了的金項鍊,帶著女郎頸間的芬芳。

  校園裡,臨湖兩棵丁香樹,一棵白的,一棵紫的,累累地,垂著一觸即開的花蕊,像閉著心扉的少女的心,等待著再一度春風,在靜悄的夜裡把它們吹開。湖水也蘇醒了,故意伸著懶腰,顯出她成熟了的曲線,想望著有力而無情的船槳,劃破她綠色的衣裳。

  女生宿舍樓外,枝上的小鳥,一清早就叫了,不是聲嘶力竭的呼喊,不是淒切悲痛的呻吟,而是一種帶著挑逗性的叫饒,一種不肯完全投降,而又不是完全沒有需要的喃喃自語,就如睡在樓裡的女學生們,清晨起來而未全醒那一刻,所發出來的充滿了情欲的呢唔之聲。

  在春天裡,沒有男朋友的女學生開始成群結隊的,在黃昏裡散步,沿著環湖路,順著桃樹林,慢悠悠地走著。走過站在桃樹邊三五成群的男同學身邊,有的流盼,有的癡笑,有的若無意的拉了一下桃樹,撒了好些花瓣在他們身上,花瓣涼幽幽的,飄在他們熱辣辣的臉上,使他們神智清醒起來,舉動也大膽起來,於是,由桃花為媒配合了醉於春酒的男女學生。

  春天剛過了一半,桃花已落了一地,踩在落葉上的腳印多半是一雙纖細的,一雙粗大的,並排的,靠得緊緊的。沒有人顧惜陷在泥窪裡、褪了春色的花瓣,雖然它們曾顧惜過在桃樹下的怨曠的嘆息。

  在春天裡,沈慧英有了新的男朋友,秘密的來往著。宋曼如突然變成孤獨的一個,於是脾氣也乖戾起來,常常無事生事,找慧英拌嘴,慧英不但晚上拒絕和她睡在一床,連白天也躲著不理她。袁芬和方駝背的兒子的戀愛公開了,雙雙進出,並且自動的給我們吃了糖,穆英雖然仍是獨來獨去,但在班上,居然也肯借練習本給男同學了,他們找她講話,她也肯回答了,看見國一來找我,居然肯放開臉來笑一笑。只有寶珍是唯一的、不受春風誘惑的一個石人,照常念她的書,冷眼看別人演著形形色色的悲喜劇。

  整個春天,我和國一,迷亂在我們狂熱的愛情裡,黃昏時短暫的一小時的聚會,已經不能滿足我們想在一起的願望,我買通了管小門、替我們提水打掃的丁嫂,常常在熄燈之後,再穿好衣服,溜出小門,到男生宿舍樓梯邊,找到了在黑處等我的國一,兩人躡手躡足,穿過空無一人的教室區,用腳尖跑完了操場邊的石子路,溜進黑黝黝的校園裡,坐在丁香樹下,糾纏到深夜。他不久就要畢業了,畢業後不管是到後方去,還是到上海讀大學,都要和我分手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不久,所以一時一刻都要好好利用。我就是以這種心情,處理那個春天的。國一也是如此,有幾次我們幾乎不能自持,幸好,在情欲還沒有完全將我們克服之前,校園裡發生了一件事,把我們,至少是把我,一下子提了出來。

  那天夜裡,我們剛剛在丁香樹下坐定,就聽到有輕輕的腳步聲,向我們走來,這使我們不約而同的縮成一團,擠到花叢最濃密的地方,屏息坐著,校園裡有別人我們是知道的,是兩對走讀生,家庭反對他們在一起,所以他們常來這裡,他們必定和我們一樣,爬籬笆進來的,不過他們有他們固定的地點,我們從不互相侵犯的,宿舍裡出來的只有我和慧英,而她總是有另一個秘密的地方,從不到校園來的。所以我們一聽腳步聲,就知道是哪個先生聽見風聲來捉我們的,捉出來開除還是小事,給家裡曉得了,在長輩平輩面前,怎麼做人呢?尤其是祖善,我平時罵他下流,這一下,不是給他一個報復的機會了嗎?還有阿姆,她平時是如此嚴峻,我忍不住抖了兩下。

  國一連忙將我夾住,附著我耳朵說:「不要動,笨蛋!」

  腳步聲漸走漸近,就在我們樹前停下來了,我把整個拳頭塞進嘴裡,擋住那顆要跳出來的心。

  「就在這裡吧?」

  什麼?是夏成德先生的聲音,他怎麼知道我們就在這裡呢?完了,完了!事情敗在他手裡,那是完了,也許我可以將前次他侮辱慧英的事要脅他,要他不把我們的名字宣揚出去。最慘的是國一,就要畢業了,一被開除,就有麻煩了。早知道會走漏風聲,也不……後悔,後悔,像一百枚針似的紮著我的臉,還是丁香樹上的刺?快來吧,夏組長,我索性閉著眼等他來把我們拉出去。

  「不要嘛!連個靠背的地方都沒有。」

  什麼?我們大吃一驚,在黑處對看著,這明明是沈慧英的聲音,難道,難道,夏成德就是她的秘密男朋友?那個曾經當著我們面調戲她的下流?寶珍為了她差一點被踢出校門,要不是孫先生在方駝背面前說,如果他們把寶珍開除了她就辭職,不但辭職,而且還要在地方上宣揚夏先生的惡劣行為,這樣一講,才把寶珍保下來。難道,慧英真的如此自甘下賤又把自己送回到他手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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