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二九


  有些人是猛作猛為的,沒有宗旨,沒有一定的標準,沒有什麼理解力及分析的頭腦,如果跟了一個有頭腦的領袖,他們是有用的,不然,他們只給人們害處。

  有些人是不作不為的,既不領頭也不跟隨,沒有自己的意志,對他人的意志也沒有興趣,對事對物都抱著一種消極的旁觀態度。

  有些人,最可憐的一種人,是敢想而不敢有作為的,像我這樣的,我有許多理想,或者是夢想,但多半只是想想而已,我有正義感,我知道是非,但正義感與是非的鑒別力都不夠強壯,不夠使我做出受正義感驅使的行為來,就以下流先生對慧英這件事來講,我當時是忿火中燒,恨不得跳下床來,將他一把抓起,摔到門外去的,但我只是癱瘓地伏在床上,半是沒有勇氣,半是被一種不良的,想看戲的念頭阻止了。等到寶珍做了我想做而沒有做的事之後,我立刻在心裡鄙視自己並惱恨她,因為她有一種勇氣是我想有而沒有的。我這種品質的存在抑或是某種品質的不存在,在那次事件後發生的許多小事更表現得明顯。

  我的第二個感觸是對寶珍的深一步的瞭解,平時覺得她張口大道理閉口大道理十分討人嫌厭,現在才知道她不是空口講講而已,她的舉動是循照著這個標準毫不妥協的做的,她這樣做不是為了別人或是給人看的,而是完全為了她自己心裡的平安,她不會覺到別人對她的反感或冷淡,因為她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也許像她這樣的人是孤獨的,不快活的,但是她自己不會覺得,因為像她這樣的人,法則比人高一籌,標準也比人高一層,生活的目標與眾人不同。她生來應該是孤獨的,不適宜任何團體更不適合於偽區學校的腐敗紛亂生活,不過,也惟有像她這樣的人存在于偽區,使別人也自然而然的振作起來。

  這個事件之後我對慧英、曼如的態度也大有改變,對慧英因為她長得太好看,我對她,雖然有點看不起,但還是有點偏愛她,何況,她最大的弱點,她後來對我說,就是喜歡給男人們撫弄,她對下流的舉動,除了有點在大家面前不好意思,暗中是很樂意的。有些人或許會覺得她賤,但有些人能瞭解她對肉欲所給與的快感,她是一個軟弱的女性,她是生來喜歡被人玩弄的,這是她的弱點。

  我對宋曼如的態度,就有很大的改變,我開始十分不喜歡她,因為我覺得在慧英受難的時候,她是第一個該站起來幫忙的,然而她不但馬上逃開了,而且,一直站在他們面前,帶著看戲的心情與快感在看下流的表演,事情過了之後,她馬上回到慧英的床上,抱著她用好聽的話安慰她,然後,又小著聲音問她當時的感覺,是不是有一種快感。後來當她和慧英鬧翻之時,她又將那晚慧英對她說的話,繪聲繪色的在宿舍裡宣揚出去,並在背後說她是自己下賤,把下流的手拿進去的,慧英的壞處是與生俱來的,而她的壞處則是自己一手培植一手扶養起來的。前者是生來的軟弱輕賤,後者是人為的惡毒陰險。

  §十四

  對於新的學校、新的環境以及新的同學,我都還覺滿意,而高中的生活,也帶來了許多新奇的事,所以第一學期,我是過得相當好的,雖然如此,我還是時常回家,尤其是第一兩個月,回家的原因是為了阿姆。

  自定基死後,她簡直是換了一個人,終日不言不笑,對任何事都淡然,對任何人都神情恍惚,與她說話,她很少有什麼反應,因為她根本沒有聽見。她對我的態度雖然也是如此,但與定基存在時相比,卻和善多了。和善而不關心,她好像知道我的時常回王新塘是為瞭解她寂寞,所以她有時提起精神來問我一些學校的事,問了幾句,就問完了,於是我們就寂然對坐著,她的眼光又恍惚起來,我知道她必然又沉入那些痛苦的回憶裡了,想要勸她,卻又勸不出來。因為心裡對她那天說的話還是有點恨,但每次一回學校,她那種落寞可憐的神情又在我眼前晃動,使我不忍,使我又往家裡跑,這樣往返著,雖然不能完全解她的愁苦,至少她可以曉得除了定基以外,她的女兒也是愛她的。

  我每次回家給我最大歡迎的,還是茵如,她已被決定嫁給竹家村一個地主的獨生子了,因為大舅他們不贊成茵如讀中學,而茵如自己對進中學也不發生興趣,情願在家中學學針線,做做女紅。舅母也樂得留她在家做伴,她對這種刻板無味的家居生活也不在乎,我每次回家她反而取笑我說:

  「呀!女狀元回來了!」

  她還是長得團團圓圓的,一臉無邪,一臉和氣的樣子,與小時沒有兩樣,我還是可以控制她,命令她,她從不與我計較,與爭辯,我取笑她要做新娘或說她想老公等事,她也從來不生氣,只紅著臉笑笑就算了。

  她的過分的柔順,女性,過分的沒有主張有時令我生氣嫌煩,加上她不愛說話,就顯得她索然無味。另一方面,我在學校裡有許多新朋友,新事情,使我十分興奮,我回來時總是告訴她,但是她好像沒有很大興趣,更不能瞭解。開始時我還耐著心跟她解釋,逐漸的,我就懶得對她講了,而另外去找一個聽眾,那就是美雲。

  美雲真是出落得十二分動人可愛了,黑沉的眼睛,垂著的時候多,那一抹長睫毛輕輕的蓋在蒼白的頰上,看人時,眼睛裡滿是說不出來的話及無語的嘆息。很少有人能對她眼睛注視兩分鐘而不對她發生憐惜的,她的蒼白的臉把她那顆黑痣襯得更黑,而不減她的嫵媚,她的唇很薄,帶著淡紅,雙唇總是閉著時多,開口時多半是為了要咳嗽,而不是為了說話,她的咳嗽並不是一種病,而是一種習慣,每次被大姨責駡時,或被祖明拳打腳踢之後,她會不自覺地輕咳兩下,可能是表示她內心強烈的抗拒,但這咳聲,在我聽來卻是充滿了淒涼與寂寞。

  「咳,咳,咳,癆病鬼似的,怎麼不給我咳死哦!」每次她咳嗽,就會引起大姨這種毒罵。「快給我死出去吧!」

  美雲就會悄然地消失在簾幕外,因為她身子很單薄,走路都是輕飄飄的,不大聽得見她的腳步聲。她每受一次責難,給大姨叱出去之後,我知道她的去處,所以她一走,我也溜出堂屋,出了側門,走過寂然無聲的畫廊,開了後門到後塘來,不管天氣冷熱,她都會在那裡,低垂著頭,長髮溜在胸前,露出一截娟秀細長的頸子。她很少流淚,雖然她的黑眼睛裡滿是淚影,但她總不使它們流到她靜白削瘦的臉頰上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