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 |
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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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好,我有一個現成的,要不要?」 「誰?」她們兩人忍住笑問。 出乎我們三人意料的,他竟然彎下腰,壓在她們兩人身上,把臉湊到慧英面前,用手電筒指著他的鼻子說: 「我。」 睡在外床的宋曼如,神經質地大笑起來,同時,一骨碌跳下床,抓了一件衣服披著就回到自己的床上去了。慧英有點窘,又有點著急,卻又不敢得罪他,只好強笑說: 「夏先生,你真的喝醉了吧?等我明天到夏師母那裡去告你一狀,看你怕不怕!」 「哼,我夏成德天不怕地不怕,還會怕那個黃臉婆,笑話!」 「你不怕,我是怕的。」 「真的?」他又伏下身來,冷不防把手伸入慧英的毯子裡說:「你真的怕,讓我來摸摸看,你的心跳得快不快?」 慧英半天作聲不得,由他在她胸口上玩弄著,我和宋曼如都變了臉色,面面相覷,我一身發冷又發熱,動不了。曼如也不上去把他拖開。我把她恨得入骨,自己卻又不動手,室內只有夏和慧英喘氣的聲音,忽然,寶珍從床上一躍下來,不知她哪裡來的力量,一下把夏的手從毯子里拉出來,拾起掉在地上的點名冊,啪的一下摔倒他的臉上去。 「滾出去!你是人還是獸,我們出了錢來讀書,是給你玩弄的嗎?」 夏先生沒有防到,先是一驚,酒也醒了一半,站起來,手指著寶珍說:「你瘋了!你竟敢侮辱師長!」說完跨上一步,伸手在寶珍臉上辟啪兩聲,就打了她兩個耳光。我氣得發抖,但身上反而是軟的,動不了,寶珍也不在乎,把頭往上一挺,冷笑著說: 「師長,哼,不要是獅子吧!」 夏先生還要上前動手,寶珍靈敏地抓起曼如的枕頭往他臉上一扔,同時對我說: 「快去把孫先生找來,我們可以評評理,這裡有的是人證!」 孫先生來了,跟了一大群同學,擠在門口看熱鬧,夏先生沉著臉,指著寶珍對孫先生說: 「你看看,你看看,你這個舍監怎麼做的?這個野東西居然打罵起先生來!你先把她看守起來,我明天就把她開除掉,真是豈有此理!」 我早已將整個事件照直對孫先生講了,孫先生人老實,又是一個女人,當然不能質問他的下流的行動,只好說: 「你請回吧!夏先生,女生宿舍的學生當然應該由我來管教,這是我職內的事,您事忙,以後查夜的事還是讓給我,也省了您很多麻煩,省得無端找氣惱受。」說完,對寶珍使了個眼色: 「還不快給夏先生道歉,他做錯了事也輪不到你做學生的來管教。何況夏先生是堂堂一個生活管理組長,有地位有教養的人,不會做什麼越軌的事,即使有什麼地方令你們不服,我相信他也不是有意的,還不趕快向他道歉!」 寶珍平時很聽孫先生的話,但這次她一點也沒有服從的意思,正眼也不看夏先生說: 「要他先向慧英道歉,我才道歉,不然,我寧願被開除的。」 夏成德下不了臺,漲紅著臉,叉著腰,口水湧在嘴邊,險臨臨的直是要流下來,直哼:「這,這像什麼話,這還像什麼話?!」 門口有一個人忍不住,咕咕地笑起來,接著哄的一下,大家都笑了,孫先生藉故對她們說: 「還不趕快各自回房去睡,現在是什麼時候了?夏先生也暫時請回去吧,不早了,她們明天還有早操,我叫寶珍明天到辦公室來向你道歉就是,你們大家趕快讓開給夏先生出去。」就這樣,她半下逐客令,半哄的把夏先生送出去了。從那晚起,我們在背後叫他下流先生。 他走後,孫先生瞟了一眼睡在床上的慧英,對我們說:「大家都可以睡了,時候不早了,寶珍,你跟我來一下,我有話對你說。」 寶珍跟她去了有半小時左右才回來,我們都沒有睡,見她回來了,大家齊聲問她: 「孫先生和你講些什麼?」 「沒有什麼,就叫我當心點,以後少睬他,少惹他。」說著就預備睡了,慧英忙下了床,過去拉了她的手親切地說: 「都是我連累你的,寶珍,我不知道怎樣謝你才好,萬一他要與你為難,我們一起到方駝背面前去替你說情,真的!」 看她說話的神情,我知道寶珍在她心目中,已由一個不足道的老處女變成一個英勇無敵的女英雄,這樣想的不止是她一人,我們對她的評價都與前不同了。 寶珍冷冷的回道:「他自己做了下流的事他不是不知道,我諒他也不敢把我怎麼樣。萬一他有什麼舉動,我自己會對付他,你可以不必費心。你更不用謝我,是我自動的給他難堪,倒不是為你。不過你以後自己當心一點,人要先自重人家才敬重你,房間裡有六個人,而他偏偏要找你輕薄,侮辱你,一定有道理,你自己也明白,你應該負一部分責任的。」 慧英臉赤紅,大家屏聲不響,等著她反擊,出乎意料之外的,她並沒有生氣,反而低聲說:「我知道。」 寶珍也呆了一下,大概馬上覺得自己說得太刻薄了,所以就和緩著聲調說:「睡吧,很晚了。」有點姐姐的味道。 房裡熄了燈之後,我躺在床上,聽著別人的鼾息,自己卻一點睡意都沒有,這一件事給了我無窮的感觸,最大的最強烈的一個是我對於自己的認識。 世界上有些人是敢作敢為的,像小說裡的英雄豪傑,像現實裡寶珍那種人。她平時不出色,默默無聞,躲在床上看書打發時間,有意外的事,挺身站出來,大家看到的不是平時的她,而是光芒萬丈,代表了真理與正義。像她這樣,是真正的人,可以做點事,可以領頭的人,這樣的人一旦被人發現她的真面目,人家會對她肅然起敬,而這種敬重是持久而深沉的。我對寶珍的愛戴和敬重是從那晚開始的,後來逐漸由於她的志向舉動更加深,而她也成為我可詛咒的生命中,唯一純潔的珍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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