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一七


  「關介民?是哪一個?」我茫然地回看他。

  「就是那個矮子嘛!教我們公民的,你不記得啦?講起話來左眼一眨一眨的,國一說他在對女學生飛媚眼的那個啊!」

  「噢,就是他嗎?」我記起來了,「他做什麼校長呢?他連話都講不清楚的,把「我們」讀成「鵝們」的,這種人怎麼可以代替趙校長呢?」

  「不要說廢話!」阿爸瞪了我一眼,「現在是什麼時候,還提他的名字?」

  我馬上閉嘴,因為現在村裡正在設法捉拿趙廷三與他的兄弟們。

  「阿爸,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定基說。

  「就在這兩天,等我把你阿姆、翠姨安頓好了就走。」

  「翠姨不跟你回上海嗎?」我和定基同時問。

  「誰說她要跟我回上海?那裡亂哄哄的去了有什麼好處?」

  「她在這裡,我是不能負責的,這一點你要弄清楚!」阿姆冷冷地說,「這種亂時我自顧都不暇呢,萬一有什麼事,我帶小梁住到林家橋去了,顧不得別人的。」

  「我打算在走之前,把你們一起送到王新塘或林家橋去住。青河不安靜,我不放心。翠仙暫時跟你一下,等我把上海情形摸熟之後,再把她接出去就是了。」

  「倒打算得周到!」阿姆還是冷眼冷眉的說,「不過你忘了一件事,林家橋和王新塘都是我娘家的人,即使我容得下她,阿姆和阿姊也不會像我這樣好講話的!」說著就要走了。

  阿爸急起來,忙去拉她手臂,軟著聲音說:「德貞,德貞,你做好人就做到底,不要這個時候與我作對了。你如果不肯容她與你一起去林家橋,她一個人住在這裡我不能放心,帶她回上海又太冒險,這不是明明要我好看嗎?你當初既然容了她,還不如大方到底,再容她一個時期,你的好處,我心裡有數的。千怪萬怪是怪我當初做錯了事。丈人和德賢面前我自己會去討情解釋的。現在趙宅住了鬼子,我怎麼也不放心你們住在青河。丈人是明白人不會拒絕的,何況這是暫時性。只要你答應了,他們不會太與我為難的,德貞,你說呢?」

  這一番說話下來,阿姆臉上的神色稍微和緩了一些。她把阿爸的手輕輕推開,重新在椅子上坐下來,也不給他一個答覆。

  「你說呢?德貞?我可以答應你,我到上海個把月左右就可以把她帶出去了,你這些日子都忍下來了,幾個禮拜的事還怕忍不過去嗎?」

  「我是不在乎!」阿姆說,還是不看他。「我倒在乎阿姊他們。」

  「都由我去交代清楚就是,你放心好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第二天,阿爸正要出發到林家橋去,那邊卻有人來了,是阿炳。

  「二小姐,二小姐,不好了。」他一見阿姆就直嚎起來。

  阿姆臉色一下子就發青了,拉著他袖子問:「什麼事?老爺、太太出了什麼事?」

  「老爺、太太倒平安。」

  「是大少爺他們出了事?快說呀!」

  「不是,不是,大少爺、大少奶都平安。……」

  「那是什麼事呢?快說呀!」

  「是我們家房子給……給他們燒了!」

  「什麼?」阿爸、阿姆齊聲問。

  「前兩天,不,前三天,半夜裡,鬼子把我們的、橋頭李家和萬家的房子一起燒了,共有十多幢,統統燒了,紅了半個天!」

  「這無法無天的矮鬼!」阿爸說。

  「他們說因為我們家裡藏了糧,不肯拿出來給皇軍老爺,卻去供給遊擊隊。」

  「人呢?人有沒有受傷?」阿爸問。

  「人倒還沒有,幸好發現得早。桂菊睡在柴房隔壁,正巧起來上茅房,看見柴間有煙,嚇得直往太太上房跑。一下子工夫大家都醒了,幸好國一小少爺在家,幫著大少爺,把老爺太太他們送到賀家,我同齊嫂就忙著搶救一點東西出來,不過十分之九的細軟及傢俱都在火裡,燒得精光,太太傷心得直到今天都粒米不沾,哭著要尋死去。」

  阿姆跌坐在籐椅上,白著一張臉,直是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半晌才撲簌簌的流了一臉淚,哽著聲音說:

  「可憐阿姆,這兩年來接二連三的受磨難,叫她怎麼受得了呢?享了一輩子的福,誰料到了老年竟是無家可歸!他們還在賀家住?」

  「不,大小姐第二天得知消息,就把太太他們都接過去了,看樣子就要在王新塘住一住,大小姐特要我來通知一下,並要二小姐你們去住一陣,好幫著她勸勸太太,開開她的心懷。」

  「你在此住一宿,阿炳,我們明天一早就動身,本來我們也打算去的。你去廚房歇歇吧。」阿爸說。

  阿炳跟著阿歪嫂出去後,阿姆一個人仍是默默地流著淚,阿爸幾次張嘴想勸,又不知道怎麼說好,就急得踱方步,我忽然靈機一動,溜出去把小梁找到,帶他到客房把他送到阿姆膝前,他一見阿姆哭得一臉淚水,就毫不遲疑地說:

  「咦,阿姆哭!羞羞,羞羞。」

  我和定基忍不住要笑,又不敢笑。

  小梁把臉湊到阿姆面前說:「阿姆,你是不是要糖糖,我要阿爸去買,好不好呢?那你還哭不哭呢?」

  阿爸、阿姆都止不住笑起來,阿爸乘機在褲袋裡摸出一條手帕,無言地遞給阿姆。阿姆雖沒有看他,卻是接過來了,我看見阿爸的手指觸到阿姆的手心,阿姆也沒有像過去一樣,把手縮回去。

  我的心輕顫了一下,國文先生王淑如曾說過;有時,一個不幸的事故會使一個不快樂的家重新和好起來。

  會不會呢?也許會的,但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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