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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八

  鎮海縣立中學的校址本來在城裡的臨江街,後來一場大火把一所很講究的校舍全燒光了,才搬到城外來。用了月外庵的廟宇,等有經費時再蓋新的校舍。那廟宇十分破落,很多地方連地板都沒有的。

  像我們女生宿舍就是一片濕答答的泥地。那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聽說從前是放外縣人死後的棺材、骨灰及靈位的,不知道是謠傳還是真的。不過那房子白天見不到光亮,是有點陰森森的。屋內擺了三長排平行的雙層床,可以容六十個人,我的床在屋角上是下鋪,屋內雖吊著五六盞燈,卻一點也照不到我的角落來。我摸黑進了宿舍,鋪蓋已被抬進來放在床上,屋裡像死一樣靜,睡的已睡了,還有的床是空著的。我坐在木板上,想解鋪蓋,黑的又看不見那個結。解了半天,手指都破了,還是解不開。只覺得一肚子委屈,就嗚嗚地哭泣了起來。哭了半天,也沒有人理睬我,只好靠在鋪蓋上,和衣睡了。

  幸好第二天國一也搬來了,和定基兩人來帶我到處去逛,我才覺得好一點。他讀三年級,幾乎全校的人他都認得,或是說人家都認得他,當然主要的是因為他是一個出名的籃球健將,總是替學校爭光的。他很神氣的帶我們參觀全校的教堂、勞作室、遊藝室等,遇到先生他就替我們介紹:

  「這是某先生,這是我的表弟妹,青河來的,鄉下人。」我們都不滿意他的說法,但也不敢同他爭。

  開學典禮是在廟後一個大廣場舉行的,儀式過後,有校長及先生們的訓話,大家說得都很簡短,所以我們很快就散了。

  開學典禮之後,算是正式上課了,在所有的先生中,我最喜歡的是一年級級任導師王淑如及體育教官張樂民兩人。

  張教官的臉,生得很滑稽,好像當鼻給人打過一拳似的整個坍進去的。加上他剃了一個四方八平的平頭,很像一個倒過來擺著的葫蘆。他很會笑,笑得嘩啦啦的像一盆水潑在地上那樣,水點飛濺到別人身上,所以別人也會莫名其妙地笑起來。他待人很親切,但是凶起來則常常會把女同學罵哭的。他很喜歡國一,所以我後來常跟國一到他家裡去。他的太太張師母就是我們女生宿舍的舍監。她對女生很凶,對男生卻很好。她人生得很矮小,卻有很大的乳房及臀部,當著男同學面前就會解開衣服,掏出一個肥大的乳喂孩子吃,弄得有些男同學面紅耳赤,看又不好,不看又不捨得。

  王淑如先生是教國文的,人生得潔白頎長,很怕羞,平時不大說話,上課時口才卻很流利。每堂課都講得有聲有色,同學們都愛戴她,我尤其受她很大的影響,以做老師的資格來講她是最適合的了。

  我和定基在課餘也談到阿姆,但是我們年齡畢竟太小,新的生活對我們的吸引力又太大,自然而然的把我們的憂慮趕走,何況阿姆來信中封封都說她很好,叫我們安心讀書。所以頭幾星期下來,我們把阿姆的事也拋在腦後了。同時,初中的功課也需要花全副精力去應付,尤其是我,天生沒有理解力,對數理方面懼之若神,一天要花很多時間在一個題目上,還解不出來。幸好有定基幫忙,第一學期的成績單上總算還沒有紅字。

  第二學期開學不久,鎮海就淪陷了。我們並沒有受到什麼驚嚇,因為放寒假才幾天,風聲就緊了。阿爸不放心,開學就沒有讓我們回鎮海。國一不聽大舅的話,回到學校去了,所以他後來很神氣,總是向我們繪影繪聲的形容日本鬼進城的情形。其實敵人是半夜偷襲進來的,鼓樓上的大炮還沒有來得及架起,鎮海已經易手了。

  鎮海淪陷的前幾天,我們全家躲到墺裡去的,免得吃不必要的生活。其實墺裡的生活真是苦不堪言。白天縮在山洞裡,黑幽幽的,晚上睡在土炕上。大家擠在一起想得到點熱氣,第二天起來腳還是冰冰冷冷的,除了阿姆之外,大大小小的人都吵著要回去。尤其是翠姨,天天哭哭啼啼的,頭髮也不梳,胭脂也不擦,人比以前難看多了。她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說是上海舞廳都複了業,大家做「皇軍」的生意,舞業比以前好得多。她吵著阿爸如不帶她回青河去過「人」的生活,她就要回去做舞女了。阿爸被她吵不過,就先回青河看了一趟,見情形還好就帶我們回家了。

  青河依舊,只是人面換了,舊的熟的面孔不見了,有的躲了起來,有的被捉了,有的身頭分了家,有的在舊面孔上套了一個新的殼子。像吳連那樣,做了鄉公所所長,與以前判然不同了,講三句話笑一聲,笑得人骨頭寒寒的。

  我們回家的第二天他就來看阿爸,要阿爸出來幫他維持局面。阿爸說他不久就回上海教書,推掉了。吳叔叔倒也沒有氣,臨走時朝翠姨瞟了好幾下,連連笑了數聲。青河鄉表面上沒有其他的變化,就是有,我們也無從得知,因為阿爸不許我們出門一步,尤其是翠姨,阿爸叫她整天臉上塗上灰,頭上包著巾,坐在灶前幫阿歪嫂燒火。氣得她整日笑臉都不開,阿姆也化了裝,穿了短衣褲子,像一個莊稼農婦,她不能出去倒不在乎,但因為與外界消息隔絕了,所以不知道林家橋和王新塘的人是否安全,令她很焦急。她又不肯開口要阿爸找人去打聽消息,只是差阿歪嫂的小兒子去林家橋探看。阿歪嫂心疼不肯,村裡也沒有別的人敢冒險的,只好算了,但我看得出來她心事很重。

  阿爸也有他的心事,因為日本人進村後,有些年輕力壯的農夫被拉去服侍「皇軍」了。有些是我們的佃農,這樣一來,我們的收穀就大減,生活就比以前更拮据了。阿爸差不多隔日就到吳家塘或鎮海去跑一趟,打聽上海方面的消息。他對阿姆說,如果學校複學了,他還是回去教書,偽校不偽校他不管,反正他教的是化學。阿姆急著想他帶翠姨走,當然沒有異議。

  出墺不到一個多禮拜,果然,他的學校來消息。

  「他們來通知了,叫我回去上課。」

  「你們預備幾時動身?」阿姆說。

  「愈早愈好,省得那個姓吳的又來找麻煩。定基、定玉可以和我一同走,他們學校已正式上課了,一切如舊。」

  「真的,阿爸?」我高興得直跳起來,這幾個星期,幾乎把我悶死了。

  「喏,這是通知單。你們校長換了人,叫關介民,他是什麼人?」

  「啊!」定基說,看著我,「他怎麼做起校長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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