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於梨華 > 夢回青河 | 上頁 下頁
一二


  大姨在一旁大聲叱駡著發呆的桂菊:「還不快去拿布來把地擦乾淨,蠢丫頭!」然後又挨著外婆坐下,輕聲勸道:「俊明就是這樣,說話不分上下,阿姆何苦與他計較,划不來。」

  我聽不下去,正想走,恰好定基拉我一把,我就跟著他走出東廳,站在黑黑的廊下。

  他輕著聲音說:「阿姆在理東西呢!已經讓阿炳去叫搖籃了。」

  「真的?阿爸呢?」

  「誰曉得?」他一向是把阿爸當作天下第一大英雄的,也從來沒有疑心過阿爸有什麼事。大舅他們影射的話他聽了就忘,不像我那樣想不完的,剛剛外婆說的話對他講來必定是一個極大的打擊。他只比我大十個月,因為是第一個,又是男孩,家裡人從小多疼了他,因此他身體一直很弱,素來受不了意外的事,一受刺激臉就發白,那個大頭顱一晃一晃的好像隨時有掉下來的可能,像他現在這樣就使我十分擔心。

  「我們現在要不要去阿姆那裡?」

  「我想現在最好不要去,」他說,舉起手來死命啃袖口,他一急就有這個習慣。「你說,你說,他有沒有?……」

  「有的,」我肯定地說,就把國一下午對我說的話對他說了。

  他死命咬袖口,那雙鼓出來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我前額,「他不應該的,他不應該的。他不……阿姆待他這樣好。」

  我注意到他用「他」稱呼阿爸,平時他總是阿爸阿爸的叫得很親熱,他想必是恨透阿爸了,以致連稱呼都改了。看他氣憤的樣子,我心裡很難受,倒把平時他欺侮我時那副醜樣子全忘了。反而想替阿爸說幾句好話,也好讓他心裡少氣一點,但實在是說不出來,因為我自己心裡也充滿了恨,恨阿爸在親戚面前丟臉,恨他使阿姆在外公外婆大姨前失面子,更恨那個不知名的女人,也恨外婆大舅,甚至國一。為什麼要把整個事情說穿!讓我們糊裡糊塗活下去多好。阿爸並沒有把我們完全丟棄呵!我也恨我自己,為什麼老早,早兩年聽見閒言閒語的時候不對阿姆說呢?!

  「我恨他,我恨她,我恨他們!」我忽然大叫起來,忍了很久的眼淚也一起從緊閉的眼睛裡滾流下來,但我心裡實在是紛亂得很,不曉得恨的到底是哪一個。

  忽然,一個溫柔的聲音在我身邊怯怯地說:「小姨要我對你們說不要難過,在這裡玩幾天再回家,反正是寒假。她和小梁先回青河了。」是美雲,「後來姨丈也走了,一個人走的。」

  我和定基不約而同的往阿姆的套房裡跑。果然,阿姆的一個小提箱已不在了,放在網籃裡小梁的東西也拿走了,阿爸的一個小提包和手杖帽子也不在了。我驀然覺得無窮盡的悲慘淒苦一下子罩落在我和定基的頭上。在黃昏裡我們相顧慟哭起來。

  當天夜裡我就生了病,是下午穿了冰涼的濕衣服坐在溪邊受的驚,加上吃晚飯時受了驚嚇招出來的。夜裡發高燒。第二天一早,大舅找了一個中醫來給我看了脈,開了一劑清火的藥,對我說好好睡兩天就會好。

  第二天小舅出喪,外婆家裡亂哄哄的,我一個人躺在大舅屋裡就覺得特別寂寞。一寂寞心裡就來來回回的想著昨晚的事,不知道阿爸是否回了家,還是直接回上海去了。始終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對阿姆這樣狠心的,阿姆就是說話聲音凶一點,待阿爸實在是不錯的,好的菜都放在他面前,好的軟的料子都給他做衣服,家裡大小事從不要阿爸做,還要怎麼樣呢?有一次青河鬧雞瘟,買不到雞蛋,阿姆千計百方的要阿歪嫂去搜羅,買來許多,放在穀倉裡不給我們吃,阿爸一回來,還是照舊每天早上吃一碗酒釀冰糖蛋,看得我們滴了不少口水。難道還會有女人待阿爸比這個更好嗎?就是有,阿爸難道就可以把阿姆扔掉嗎?也許阿爸只是好玩,隨便和那個女人住兩天,看見阿姆真的動氣了,也許他就會不理那個女人的,也許他昨晚也回青河,向阿姆解釋道歉去了。阿姆會不會像從前一樣嘩嘩一笑就算了?要是那樣,我和定基就可以不要發愁開開心心的在這裡玩幾天了。

  不知怎麼就睡著了,醒來時看見桂菊站在床前,手裡端著冒著熱氣的藥。

  「吃藥了,定玉小姐。」

  我最怕吃這種把骨頭都會苦得變色的中藥,但想到早點好可以早點回家就一咬牙坐了起來,咕嚕嚕地喝下去了才敢換氣,桂菊把碗接過去。

  「咦,這是什麼?」我指著她手腕上一大塊一大塊的烏青。

  她沒有說。

  「又挨打啦?」

  她點點頭。

  「又為了什麼事?」

  「就為了昨晚的事,大小姐說都是我一個人惹出來的。」

  「什麼,是大姨打的?」

  「唔。」

  「怎麼輪得到她呢?」

  「她常常擰我,用香煙頭燙我的。」

  「外婆知道嗎?」

  「多半是知道的,她也不攔。」她說,忍不住又加了一句:「她比二小姐惡多了,二小姐一向待我好的。」

  提起阿姆,我一時無語,她知道我心裡難過,也懊悔了,過了一下說:「二小姐好心必有好報。」算是安慰我。

  外面忽然有腳步聲,她驚惶地拿著碗就走了,差點和進來的定基撞個滿懷。定基白了她一眼就算了!要是換了祖善,早就一個反手耳光打上去了。定基剛坐下,國一、茵如等也來了。國一和茵如衣服外面都罩了一個麻衣,定基和祖善他們則只戴一頂白帽子,美雲連白帽子都沒有,只在袖子口紮了一條黑布。

  他們一進來就七舌八嘴的把下葬的事,講給我聽,祖善在一邊掩了臉,有節拍地搖著身子學外婆哭。我跟著他們笑。心裡早已忘了阿姆的事。忽然門簾一響,大舅進來了,大家猛然止了笑,祖善也不搖了,假裝去擦褲子上的泥漿,藏著臉笑,大舅倒也不責駡我們,只和善他說:

  「你們不要在這裡吵鬧,到外面去玩玩,給定玉多休息一下。」

  大家都依順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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