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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玲的第一個戀人(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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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松華很覺掃興,就一個人上街逛去了,他很想找一個人談談,分分他的快樂,但他的同事們,知道他和黃玲這一段的,都覺得他是窮小子異想天開,不知道黃玲的人他也沒有興趣和他們談,結果一人毫無目的地在街上兜了兩圈,心裡稍為平靜了一點,就回到自己的閣樓來了。然後他在寫字的小桌前坐下來,從枕頭底下拿出小錢袋,開始計畫他的旅程及費用。一切都計算好了以後,他就給黃玲寫了一封信,告訴她他的行期,並說明她不需派人到大礎頭鎮去接他,他自己會來的。 吃完了晚飯,他上街把信去寄了,心裡已十分平靜,安詳,好像初夏的黃昏一樣,風軟,葉語,天邊一抹淡霞,所有的心事都隨風而去了。 三 「姐姐,姐姐,有一個戴黑眼鏡的男人找你。」她小弟跑到後庭大聲報告說:「不是我們的門,那邊,在伯伯家的大門口,……」 黃玲正散了辮子,看齊媽把桑葉擰出水來,預備洗頭髮。也不等她弟弟說完就如飛的跑了出來,一頭長頭髮飄在身後,像紙鷂的黑尾巴。黃玲的母親,齊媽,及比黃玲大三歲的表哥李國逸,見她這副救火似的急性,都笑了起來。 「怪不得呢,她這兩天到門口一日望五遍!」 飛步到門口,見了秦松華她猛然煞住了腳步,驚愕得張了嘴,說不出話來。天!這不是他吧!不是四年前揚眉咧嘴,一臉英氣的秦松華吧!除了他的兩個酒渦以外,他完全不是想像中的樣子了,額角太高,使他的眼睛 、鼻子、嘴都擠在一起。留了西發,反而顯得十分土氣,沒有從前剃光頭時那種灑脫了;戴了眼鏡,把他那雙原來很光亮的眼睛變得很小了,最糟糕的是他一點沒有長高,穿了一條卡其布的短褲,顯出他的腿又短又粗,像種田人似的,這怎麼是他呢?這怎麼會是他呢?她心裡連聲嗟歎著,她的兩唇抽搐了幾下,最後終於形成了一個笑,伸出手來說: 「松華,我真高興,你來了」 啊,松華在心裡說,她多美呵,她完全是一個成熟的甜美的少女,那一頭長髮,素白的臉和她的紅唇,她不用打扮就這樣甜,我以後一定不要她擦粉,她應該保持這個自然美。呵,她的身材,看,她的豐滿的胸部,這就是當年梳短髮,身直直的小姑娘!呵,我居然有這個福氣得到她,這幾年的苦又算得了什麼?看她的手!這樣柔美,這樣細白,我怎麼忍心去握它呢,於是他小心地把手袋放在地上,伸出兩個手來,像捧稀奇的珍珠似地捧起她的手來。 「呵,黃玲,我們終於見面了。」 黃玲輕輕地把手抽出來,一轉身,看見她大伯伯一家人,圍成一團,又笑又講的在看她,她臉像發燒似的赤紅,轉身抓起地上的手提包向秦松華說: 「來,我們從大門外繞出去,我家在那邊。」 走到後門口,秦松華突然停了腳步,拉住黃玲手裡的提袋,要她也停下來,輕聲說: 「讓我們在小河邊先坐下來,讓我們先談談,黃玲。」 「這樣不好,」黃玲低著頭說,「他們在等著見你。」 「他們?」 「我家裡的人。」 「哦……我這個樣子……」 「沒有關係,他們知道你是遠路來的,進來,不要怕生。」 秦松華生硬的拍拍身上的灰,接過黃玲手裡的提包,跟著她走到後庭來。 「姆媽,這是我南中的同學,秦松華。松華,這是我母親,我大弟黃平,二弟黃源。這是我表兄李國逸,這是我舅母,他們就住在離這裡不遠的李家莊。舅母,松華的家在紹興。」 「啊呀,原來是遠客呀,」黃玲的舅母接口說:「怎樣來的呀?」 「坐火車,然後坐船。」 「沒有坐轎子?孔其嶺怎麼過的呢?」她舅母驚訝地說。 「走過來的。」他不好意思說是省錢,就加了一句說:「我從小就喜歡爬山越嶺。」 「噢!」她舅母說。 「秦先生要不要進去洗把臉,休息休息?」黃玲母親用她那雙冷入心骨的眼睛向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說。 「不用了。」秦松華不安地說,看看黃玲。 「阿玲,陪你的同學進去洗洗臉,吃杯茶,怎麼站著發呆,不像個做主人的樣子?」 黃玲正要動身,李國逸說: 「姑媽,我陪秦先生進去好了,阿玲不是要洗頭嗎?」說後對黃玲體貼地笑了一下。他是一個高大闊胸的男孩,穿著背心,露出兩條肌肉怒張的手臂,臉黑黑的,嘴唇很紅,眼睛很機警,一副籃球員的樣子。秦松華頭一眼看他就決定不喜歡他,現在更不喜歡他朝黃玲這樣笑,所以他就懇求似地看著黃玲。黃玲正想說什麼,她母親搶著說: 「這樣也好,齊媽替你洗了頭,她也該去預備晚飯了。」 洗完了頭,黃玲溜出後門,坐在小河邊,心裡正如一頭潮濕的、攪亂的頭髮一樣,不知從何理起。想了幾年的重逢,竟沒有帶來她預料的狂喜,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失望,正如一個小孩聽見遠處大吹大擂的在奏喜樂,以為可以看到穿得五色繽紛的新娘,急匆匆的跑去一看,不過是幾個野孩子用棍子在打一個破銅鑼,失望之餘,恨不得把他們揍一頓。黃玲這時就想說幾句使秦松華傷心的話,把他氣走,殊不知她的失望並不是他的錯而是她自己太會做夢了,以為天下事就如夢一樣的美。她自己不是美人,卻非要對方是一個英雄,唯有英雄美人才會有這一段夢一般的戀情,現在秦松華在她眼中不但不是英雄,竟是庸俗不堪的凡人,連她的表哥都不如;而她在前兩天,還卑視她表哥那副武士的外表呢,說他不夠瀟灑,太不如她戀人了。 她無情無緒的用手指梳頭發,眼睛看著水面上飄動的自己的影子,突然她聽著他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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