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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選擇(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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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看見莎立是在哈雷斯教授的汽車上,那是感恩節的夜晚。哈雷斯是新聞系裡一個最好客、最愛熱鬧的教授,他尤其喜歡找外國學生到他家中便餐,讓大家彼此認識。 他鑽進汽車後座,昏黑中只見前面哈雷斯寬厚的肩,和他肩邊兩個黑黑的女孩的頭。 「這是莎立,英文系的,這是林達,戲劇系的,這是楊,我們新聞系的,剛來美國不久。」哈雷斯一面讓車子向前滑,一面為大家介紹。兩個女孩都微微側過頭來向楊笑笑,楊也欠欠身。 哈雷斯太太來應門。她是一個姣好整潔、一看就知道是在交際場中懂得怎麼笑、怎麼走路的女人。穿一件黑色露肩的晚禮服,戴一副黑色的長耳環,微帶灰白的頭髮梳成了一個髻。她微笑地接過女孩子們的大衣,又伸出手來給楊,熟練地拂去了他那不善交際的窘態。 「我真高興,你們都能來。」她說。同時帶他們進入客廳,從容地為他們介紹。早到的客人,一個是叫湯尼的美國學生,一個是新聞系的助教保羅。在哈雷斯太太清晰的介紹中,楊也知道了林達是開羅來的埃及人,莎立則來自日本。 從外表上看,莎立很像中國人,細小的發育未全的身材,纖細的手,長長的眉和小巧的鼻子。可是她輪廓分明的嘴和黑黑的眼睛,與其說是屬於中國的或日本的,不如說是屬於她自己的。眼梢斜斜向上,既媚且銳。抿著嘴時,她的臉就有一種男性的剛愎。但在她粲然一笑間,所有女性的柔美都蕩漾在她唇角上了。 「你是最近才來美國的嗎?」她見楊在打量她,就微笑著掠過來了。 「是的,從臺灣來的。」 「我是從東京來的,來了五年了。」 「五年了,是真的麼?」 「是的,漫長的,寂寞的五年。」她的聲音裡好像有點抱怨似的,嘴也抿緊了。 「你覺得在此地不快樂麼?」他不由自主地問,說了又後悔自己的鹵莽,抱歉似地摸了一下領帶。 「說來話長,你待久了就會知道的。」她微笑地移開去,臨走,卻回過頭來問:「你要什麼酒,我可以替你帶一杯。」 「那兒的話,讓我去,你要什麼?」 「也好,我要瑪蒂尼。Very Strong。」楊不可相信地看了她一下,他是男的,年紀已經過了廿五卻只能喝一點溫性的混合酒,而這個來自日本的女孩…… 從哈雷斯太太手中接過酒,走回客廳,莎立正好一人站在牆邊看畫。接著酒她先貪婪地吞了兩口,然後才說謝謝。 「不客氣,你很喜歡喝酒,是麼?」 「是的,到美國後才學的。」她停了一下說,「來,讓我們為文化淵遠的中國和日本乾杯。」正好哈雷斯搖晃地走過來。說:「幹什麼杯?我的公主,讓我參加一個。」莎立那頭長長的披在肩上的黑髮和她強而媚的嘴眼配在一起,的確很像日本古裝電影裡的一個公主。 「你不能參加的。」她半諷刺的說。「你們沒有文化,只有汽車,怎麼能和我們比?」 「但是我們有我們的雞尾酒文化,對嗎,楊?為雞尾酒文化乾杯!」他顯然沒有注意到莎立語調中輕蔑。 「當然,當然。」楊舉起杯子,勉強喝了一大口,幾乎嗆了出來。莎立揚頭喝完了她的,哈雷斯得意地仰著頸子,把一大杯什麼名目的雞尾酒都吞下去了。他太太來請大家就坐,他就領著大家進飯廳。楊正好坐在莎立的對面,見她不時在和他鄰座金髮長身的湯尼親昵地談話,她低著頭,但是楊覺得她的眼光偶然也越過她的黑黑的眼睫毛向他射來。 「楊,你喜歡火雞嗎?」哈雷斯太太在向他問話,他幾乎沒有聽見。 「是的,很喜歡,味道好極了。」 「火雞在美國是最講究的食品了,你們在中國恐怕是不太容易吃到的。」哈雷斯接口說。 「算了吧,」莎立說。「你明知道中國菜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美國的火雞算得了什麼?」她的頭抬了起來,話是說得很理直氣壯。可是眼睛一轉。對著楊的羞紅的臉嫣然一笑。 「她醉了,」哈雷斯輕聲對楊說。「她一醉就露真性,她不喜歡美國任何東西,就喜歡美國的男孩子。」楊聽了沒說什麼,悶著頭切火雞。莎立恐怕的確是醉了。飯後尤其失態,纏在湯尼身上,又說又笑地,舉動比美國女孩還大膽。結果還是由哈雷斯太太建議,讓湯尼送她回去。她披上大衣,很大方地向每一個人都握手道別,輪到楊,她眼睛直看著他,鮮紅的嘴唇裡很清晰的吐出這幾句話:「楊,希望不久能見到你,我的名字電話簿子裡有。」楊覺得她的手指很冷。 「莎立是一個十分矛盾的女孩,」哈雷斯端著咖啡杯說道。「她父親過去是日本一個很有錢的地主;她是小女兒,她父親為了她,花了多少心計,從小就為她請了德國人來教琴,日本人來教書,英國人來教英文,法國人教法文。高中畢業後就送她到美國。在史密斯學院念大學,按月寄錢給她。她到了美國,心就不痛快,因為這裡當然不比家裡,這裡不會有人拿她當公主似的捧她的。她受了不少歧視,所以這些年來她可說是由雲層一跤跌入泥裡,心裡很不愉快。進了我們學校以後,交男朋友方面又不如意。」 「怎麼會呢?她長得不壞呀?」保羅說,他是個矮個兒,身材有點臃腫,戴了一副黑邊眼鏡。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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