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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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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看不見龍了。人是很可惜的,總有很多的事物見不著。如果生長在〇〇〇一年的時代,我看我也許見得著耶穌;我就會對他說:你的頭髮很自然主義呵,我們現在又都把頭髮留長了。耶穌會怎樣說呢,他一定會告訴我,猶太人留長頭髮,是因為這樣子就和羅馬人不一樣了。羅馬人不長鬍子,又把頭髮剪得短短的,好像希臘的雕像。羅馬人喜歡希臘。 是了,羅馬人喜歡希臘,但這又有甚麼意思呢。你那麼喜歡藝術,卻成了鳴的鑼、響的鈸,而沒有愛。光是頭髮很希臘、滿城市很藝術,又有甚麼意思呢。 如果,生長在更早的年代,我看我或者可以見著黃帝。我喜歡 黃帝,他發明指南車,人又勇敢,我能夠做他的子孫,覺得很高興。要是有人問我,你喜歡做誰的子孫呢,阿力山大大帝、彼得大帝、凱撒還是李察獅王,我當然做黃帝的子孫。問的人就說了,在這裡,做黃帝的子孫有甚麼好處,你會沒有護照的呀。 我沒有護照。他們說,如果這裡的人要到別的地方去旅行,沒有護照是麻煩透頂的事。在這個城市裡的人,沒有護照而想到別的地方去旅行,要有身分證明書。證明書是用來證明你是這個城市的人,證明書證明你在這個城市裡的城籍。 ──你的國籍呢 有人就問了,因為他們覺得很奇怪。你於是說,啊,啊,這個,這個,國籍嗎。你把身分證明書看了又看,你原來是一個只有城籍的人。 天好藍呵。這個城市頭上的天,和別的城市頭上的天,藍得一樣美麗。當天空漸漸灰暗下來,天色晚了。我們已經回到營地來,吃過飯,圍著一堆繼續燃燒的營火。阿探沒有再看他的偵探小說,他也來坐下了。 當大家圍在一起,圍成一個圓圈,阿探就提議,每個人要做一個節目,唱歌也行,講可怕故事也行,一定要說點甚麼。於是,就從阿探旁邊第一個人開始。坐在阿探旁邊的人正在替自己的臉抹上防蚊油。即起來唱了一首粵語歌謠。是這樣的:打開蚊帳,打開蚊帳,有只蚊,有只蚊,快的攞把扇嚟,快的攞把扇嚟,撥走佢,撥走佢。 在這個城市裡,當你的意思是指公共汽車,你說,巴士;當你的意思指的是鮮奶油蛋糕,你說,鮮忌廉凍餅。因此,在這個城市裡,腦子、嘴巴和寫字的手常常會吵起架來了。寫字的手說,你要我寫霜淇淋,但你為甚麼老是說雪糕雪糕。腦子、嘴巴說,我的意思明明是告訴你這二人是足球裁判員和巡邊員,你卻仍把他們寫成球證和旁證。 寫字的手、腦子和嘴巴每天吵架,已經吵了一百多年了,因此他們決定要舉行一次針鋒相對辯論會。 臉上抹著防蚊油的人唱完蚊子歌後,他旁邊的一個人站了起來,他的節目是自己介紹自己。他說他是一個很笨的人。有一次,一個很有學問的人發了一個問題,問:蝴蝶是甚麼變的呀,所有的人都答:莊周。而他答的卻是毛蟲。 下一個節目是有一個人表演拍電影,他借了阿傻的照相機,把自己的球鞋脫下來放在草地上,仔細地拍攝起來。他一會兒跳起來,一會兒奔跑,一會兒躺在草地上,一面拍一面解釋這是凝鏡,淡入淡出,甚麼甚麼。他最後終於拍完,他說,這球鞋一定可以成為下一屆的影帝了。 接著是猜謎。謎面是:一個圓圈。出謎語的人知道大家都是些只知道蝴蝶是毛蟲變的人,因此,特別給了重要的提示:要從形狀方面去想。並且說,猜的是這個城市裡一個地區的名字。 麥快樂立刻就喊起來了,我知道了,他喊,是荷塘哪。 麥快樂在地上用一塊炭畫了一個圓圈,那形狀,像一個荷花池。所以他說是荷塘。出謎面的人卻搖搖頭。 ──是牛角 阿傻喊。他說兩隻牛角圍在一起,就是一個圓圈了。出謎面的人又搖搖頭。 ──是肥沙嘴 這次喊的是阿探。在這麼多的人裡面,頭腦最靈活的是阿探,因為他一天到晚看偵探小說,又有深究的精神。大家於是拍起手來,認為阿探一定猜著了。可是,出謎面的人又搖搖頭。結果,過了很久還沒有人猜著,謎底原來是全彎。 然後,有人吹口琴,有人出來跳土風舞,有人講了一個一點也不恐怖的鬼故事,有人對著天講星。有一個人講志願,他說,這個世界上有那麼多的戰爭,最好就是把消防車都開到戰場上去滅火了。 輪到麥快樂的時候,他正在吃橙。於是,他給我們一個切橙的問題。他說,把一個橙切三刀,要分開四份。不過,吃完橙後,要有五塊皮。當然不可以把皮撕成兩半,又不能三刀切出八塊橙來。 有橙的人都把自家的橙拿出來,用刀縱也切橫也切,把橙全切開吃了,卻沒有人可以變成五塊皮來。結果,阿傻想起他的籠燈辣椒。把辣椒團團轉切三次,切下三塊來,中間的一截,正連著兩塊皮。阿傻果然把切橙的謎解了。 許多人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人提議每個人做一個節目,也總有人說,我不會做節目,我沒有節目。阿郵就是這樣了。他說他沒有謎語,又不會跳土風舞,或者表演猿人襲地球。他於是坐在一邊。現在,剛好輪到他。他雙手一指,指著阿傻,一面說,你先你先。 阿傻不怕做節目,他要做的節目,比較特別些,不是唱歌講故事,也不演默劇,而是去找一些可以吃的水果來。大家很贊成,沒有表演過節目的人就跟阿傻一起去找水果,我沒有表演過節目,所以,我也跟阿傻去找水果。 ──這個地方 ──盛產鳳梨 阿傻說。他當先亮著手電筒,從一條登山的小徑開路。我也帶了手電筒,後面跟著幾個人,還有阿探。這個地方,阿傻來過許多次,他知道山的後面就是鳳梨田。 假日的離島,即使在夜晚,也是醒的。我們經過一些帳幕,看得見人們坐在空地上唱歌。有的人正在商量如何去鄰近的營,好把鞋子偷來掛在樹枝上。當我們爬上一座山的頂,看得見遠遠的海灘上有一堆一堆的營火,隱隱地亮著。這些營火,通常會亮到天再白起來。 如今,天黑了。時間已經很晚。阿傻說,原來已經十二點。我們沿著小徑走,不久來到一條寬闊的馬路上,不時碰見一輛車,獨眼的虎一般,掠過去。阿探在我的背後說,記著黑泥白石光水氹。我抬頭看天,天上有星,如一張星網。 鳳梨田的田不是梯田,也不是井田,如果不是阿傻指出前面的一塊斜坡,我並不知道那就是鳳梨生長的地方。我起先見不著鳳梨,只看見一叢叢矮的粗葉,葉上有刺。所有的粗葉長在斜坡上,依著山勢,像一棵棵矮的肥樹。 ──鳳梨好香 ──蛇最喜歡 阿探在我背後那麼提示。我的兩隻腳立刻對我說:我們決定慢慢走了。它們果然一步一步小心走起來。阿探用手電筒仔細在一棵鳳梨旁邊這裡照照,那邊照照,走遍了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看清楚沒有蛇,沒有其它可怕的動物。阿傻有一把童軍刀,他即把粗葉一刀割去,又把地面的根一割,鳳梨就滾落田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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