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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悠悠喜歡音樂課,他們有一間特別的音樂室,那是一節火車卡。這火車卡一直在校舍大堂外稍遠一點的露天鐵軌上,一節真正的火車卡。卡內有一座鋼琴,上課的時候,各人坐在車廂內,像要到遠方去旅行。大家一面唱歌,一面幻想,下一站也許會碰見一個美麗的湖了吧。

  經過長滿夾竹桃的斜坡的時候,悠悠仍看見火車卡停著,它在各人的心裡已經去過許多地方,如今卻回來了,又停在那裡。火車卡的旁邊,是一個橋洞,駛往郊外的火車每天依然嗚嗚而過。橋洞的那一邊,以前是鐵路局的宿舍,現在都搬走了,那地方如今是新的花園,以及縱橫的天橋。

  經過長滿夾竹桃的斜坡的時候,悠悠仍看見一座圓頂矮房子,一種軍營式的小屋。圓的頂,瓦通紙的紋,粉牆,兩邊是窗。這小屋的正中是校長的宿舍,小屋的這邊是五年級的課室,那一邊是六年級的課室。室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鐵軌,鐵軌上有散落的火車卡。

  坐在圓頂課室內上課的時候,悠悠可以看見窗外的景色,她常見幾個人從火車上把一個個麻包袋搬下來,裡面盛載了人的骨頭。因此,道路那一端角落上荒涼的廁所,沒有人敢單獨去。

  悠悠每天上學,要經過學校旁邊的永別亭,她見過許多人哭,他們披著白。幾乎每天有人別去。永別亭的門口對面,停著幾列灰色的火車卡,車門上有時掛上一塊牌;有時不掛。牌上只有一個字:有。就像那些同樣形狀的硬紙牌,上面也只有一個字:學。當車輛上掛上「學」,即是指,車輛上的人正在學習駕駛。當火車卡的門上掛著「有」,即是指,火車上載了棺木。這些棺木,不久將由火車運載到郊區去。

  火車卡門上的「有」字牌,經過的人都見慣了,因此,沒有人害怕。陌生的過路人甚至不知道有字的意思。在這裡,因為路面寬敞平坦,總有幾個小孩在放學後留下騎腳踏車。

  圓頂課室的旁邊,本來是一片空地,老師說,不如在這裡種些蔬菜吧。他於是帶來種籽和耕作的農具,大家一起幫著做,荒地不久轉變成良田。到了下課,各人會跑到田裡去澆水,不怕蟲的則去捉蟲。田裡長出過芥菜,瘦得像尺,但白菜卻肥,每棵像一座地球儀。

  南瓜是一個個長在地面上的,馬鈴薯都躲在泥土下。豌豆開花的季節,田裡有小的花朵,豌豆的田裡要插竹杆,因為豌豆長攀藤;當玉米開始結果實,大家用紙袋把果子包起來。經過的麻雀就這樣說了:

  ──這田裡沒有果子

  ──還是吃地上的蛋捲屑吧

  悠悠每天上學兩次。很多次的中午,她會尾隨一隊出殯的行列,一面看一面走,回到學校來。她在街上看見棺木從別人樓宇露臺外搭起的竹棚上,沿著一道斜梯抬下來,一干人那麼哭著呢喃著,喪樂隊吹打起銅管樂器,奏著一種聽來並不覺得怎麼悽愴的西洋音樂。

  在中午,常常是碰巧地,當悠悠吃過午飯再上學去,出殯的行列就出現在街上。這時,船塢響起一聲長的鳴笛,成千的人從船塢一列十多個的小門裡群聚著出來,他們穿的多半是衫連褲的整件工作衣,身上沾滿新舊油漆,馬路就如夏日的沙灘了。

  當船塢把許多人吐出來,馬路中間的出殯行列正緩緩向前移動,送殯的人好像忽然多起來,船場的笛聲和喪樂隊的吹打混成一片。然後,出殯的行列漸漸失去頭顱,然後是軀幹,然後是尾巴。街上到處散落從船塢出來的漆匠木匠鐵匠電器匠,每個人手裡捧著一碗冒出白霧的飯。飯攤子的椅凳總是不夠多,因此,他們就貼牆蹲下來,好像一頭頭青蛙。趕著回家吃飯的過路人,看見他們把飯扒進嘴巴去,腳步更加急促了。

  當出殯的行列離去不久,遠遠就有一支別的行伍迎面而來。這次,卻是一番歡樂的氣象,帶頭的兩個人原來是道士,他們穿著繡上八卦的紅袍,手持一枝枝如波板糖似的響鈴,一面走一面敲。玎玎玎。隨行的幾名樂師,吹奏起節日慶典的中式樂音。然後是好多人抬著紅木託盤盛著的燒豬,豬頭上都插上花朵。

  迎面而來的這隊人,都穿著鮮豔的衣服,衣服繡上金銀花,釘上珠片,隊伍中的婦女占了大半,她們有的步行,有的坐在車上,或者手持各式彩色風車,或者握著濃煙彌漫的香枝。

  這些人中間,出現了一座高大的彩牌,上面綴滿紅緞子結的花球,球心鑲著圓凸鏡。彩牌上還有鮮花,還掛著由紅繩子紮捆的薑塊。這些薑,伸出許多不知道是手還是腳,懸空擺蕩;當彩牌移動時,它們晃呵晃,又像點頭說有趣有趣,又像搖頭說倦啦倦啦。這麼的一隊人,由觀音廟那邊走來,一起朝街尾的土地廟去了。

  當悠悠從船塢那邊來,沿著往日上學的街道,她再沒有聽見嗚嗚的笛鳴。現在不是正午。她從一道石梯走下來,緩緩走到長滿夾竹桃的斜坡底下,常有人在裡面悲泣的亭內此刻沒有人,亭的對面,仍停著幾列灰色的火車卡。

  悠悠站在火車卡的前面,她看見車門緊閉,門上懸掛一塊牌。今天,這火車卡裡有些甚麼呢。悠悠看見裡面有一條露天的溝渠,她又看見有一條街道,以及,一座移了去填海的山。

  這時候,有一座古老的郵政局,由一座巨大的起重機吊起,從高空慢慢降落,沒入火車卡去了。接著,有一輛黑色的,走起來轟隆轟隆的、滿身煙煤的火車,也駛進火車卡去了。

  悠悠還看見火車站、鐘樓、鐵道旁邊的草,都在火車卡裡面。甚至,在火車卡裡面,也有幾列灰色的火車卡,門上同樣掛著牌,上面寫著:有。

  在這個城市裡,每天總有這些那些,和我們默然道別,漸漸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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