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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每天早晨,只要過了八點半,菜市場即迅速膨脹起來。除了原來的雜貨店,鮮魚肉枱,燒烤鋪外,行人道上擺著豆腐木格子和整桶的大豆芽。旁邊會是一攤雞蛋,會有雞鴨籠。偶然,有一籠白兔,偶然,又有一籠灰鴿。

  在行人道的溝渠邊,排列著菜攤子,中間插著一木頭車的花朵。馬路的中心,是流動的小攤和籮,有賣沙攤席和毛巾的,有賣泥人瓷碗的,有賣花邊蝴蝶彩帶的。

  每天早晨,許多人提著菜籃或線網或兩手空空,到菜市場來了。走在行人道上。走在馬路中心。這個時候,總有一輛車突然響著號駛進來。這汽車,顯然剛由別的城市運來,車殼上還黏著麻色的紙,如一件拆了一部份包裹紙的郵件。車上掛著一個臨時的車牌,小心地駛進來了。

  當車子駛進菜市場,沿途巴都巴都地叫喊。於是,菜攤子魚攤子拉拉扯扯地後退了一些,白兔與灰鴿相互推擠著,閃讓了好半天,才閃出一條縫來,總有兩個攤子因此又吵了一陣嘴。駛來的車子,車窗內伸出一個頭,把車尾巴小心看著,然後,蝸牛般一寸一寸挨過去。

  有時候,駛進菜場中心來的會是一輛貨車,車內也許掛上倒懸的豬只,兩隻耳朵一動也不動;也許,車上有正在游泳的魚,偶然魚從車上躍到地面上。魚車上的水,好像替道路灑水是它的責任,因此,即使是晴天,即使是旱季,菜市場的街道繼續濕泥巴巴地做附近樓宇的鏡子。

  當車輛離去後,流動的攤子又擠碰在一起,這些重新聚合在一塊的小攤,每一次的組合都比适才膨脹些。終於,整條街道連容納一個人側身穿過的縫隙也沒有了。

  悠悠要買菜的時候,總會提一個菜籃,到車行後面這菜市場來,她每一次都買雞蛋。有時候會買一束體態輕盈的花。

  有一個人,買菜的時候先把一棵菜拿起來捏捏,然後,用另外一隻手又拿起另外一棵來,把兩棵菜比較一番。結果,她把兩棵菜一起放下,又去捏捏另外的一棵,這麼樣,她幾乎把每一棵菜都翻了一個轉身。

  悠悠喜歡胖而矮的白菜,它們的模樣像一個個燈泡。有一次,悠悠把菜買回家,插在一個大碗裡放在桌上,看了一個上午,才煮來吃。悠悠每次買菜總是說:給我一斤。賣菜的婦人很整齊地把菜排列好,迭成三行,用一條鹹水草紮著,還特別送給悠悠一條蔥。悠悠把蔥留下,種在木馬道一號的天臺上,如今,天臺上有整個木箱的蔥,像秧一般。

  悠悠要坐車輛到市中心去的時候,她會到車行前面的巴士站來。這是一個奇怪的巴士站,你從來不能預測這裡的氣候。有時候,所有候車的乘客會排成秩序良好的長龍。事實上,車站並沒有任何管理員。有時候,乘客各自佔據有利的位置,車一到,一齊搶上前去,互相推擠。

  經過車站的車多,有小型的十四座位車,有到各個碼頭的公共汽車,有五個不相熟的人聯合雇坐的計程車,還有多種隧道公共汽車。悠悠遇見過一輛把她的鞋子夾扁了的公共汽車。不過,她也遇見過一輛隧道車,當她老遠朝它揮手,它即停下,直到她奔跑完一段長程的路,讓她上了車。關於車,你也不能預測它的脾氣。

  車輛還沒有到站的時候,站在車站前的人,會四處張望,他們總會看看面對車站的一座小型的休憩花園。園內沒有花也沒有樹,但路一邊有亭,有椅,有秋千,另一邊是一個操場。

  悠悠常常看見一位穿著運動衣的老師,帶了學生,不知來自哪一間學校,進入園內的操場做體操。站在車站上候車的人,即不時別過頭來看一陣體操,又去看看遠方車輛的蹤影。

  車站的附近,有幾張公園椅。悠悠記得,公園椅曾經是一名流浪漢的家。早上七點左右當大家都在候車,他仍在睡覺,但見他黑麻麻一團,橫臥在椅上。椅的一端又堆著看不清楚是甚麼的物事。

  如果是午後,候車的人們會看見流浪漢獨自蹲在地上。在他的面前,有爐子、煎鍋、漱口杯、小罐。他正在留神地煮著由市場上拾回來的菜葉和腐爛的蘿葡。他還一面抽煙。他的頭髮都黏在一起,硬如鐵板。許多小孩圍著他看,但他對這個世界好像看不見,自顧自品嘗他的作品。

  不過,流浪漢不久就拒絕露面了,恒常到車站來排隊的人對他也不復記憶。他當然不是一出傳統的戲劇。既沒有序幕,所以也沒有給我們表演到終場。

  悠悠喜歡散步,只要她有時間。事實上,回到家裡去做甚麼呢,家裡的人正在興高采烈地耍他們的牌戲。還是在大街上走走吧。當悠悠從家裡出來,她會到長滿夾竹桃的那條大路上來,她總是看,又總是看見,這個地方又改變了很多。

  你可記得小學的時光麼。你的小學,是一間怎麼樣的學校呢,當悠悠來到長滿夾竹桃的斜坡旁邊,她就看看學校還在不在,大家還種不種花。

  悠悠的小學,是一座很小的學校,只有一間寬敞的大堂,一半是課室,另外的一半,有許多人進來休息,坐著聊天。那是鐵路局職員的聯誼場所。每到星期六的晚上,大堂內還放映電影,只要是在鐵路局工作的人,甚至是路過的人,都可以進來看電影。

  平日,這大堂的一半是課室,整間課室裡坐著四班學生,由一年級到四年級,坐在同一的大室內,當這一班上課的時候,那一班靜靜地做功課。當那一班聽老師講書,這一班會開始他們的圖畫課。悠悠記得,那些黑板是活動的,並非釘在牆壁,而像一幅正在創造中的畫,擱在畫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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