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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諾日美麗之湖



  在夏日正午的街邊,我慢慢尋找屬於我的童年。
  香港是一個充滿了變化與變動的島嶼。在這三十年間,我回來過幾次,眼看著一次又一次不同的面貌。奇怪的是,我童年居住過的這一個地區,卻總是保持原狀。
  一切依舊保持原狀,像是隨時在等待著我的探訪。
  曾經住過五年多的家還在那個斜坡上,我站在對面馬路上看過去,整條街只給人一種灰舊破敗的感覺,就算是在正午的陽光下,也帶著冷冷的灰青色調,街上一個行人也沒有。
  也許是天氣太熱的關係吧,我對自己說,誰會在這樣的大熱天裡出門呢?
  可是,在我的童年裡,這條街是鮮活的,充滿了聲音與氣味、色彩與光澤。我和妹妹會在街角的涼茶店乖乖站著喝完一碗涼茶,就為了等涼茶之後的那一顆陳皮梅。裝涼茶的大壺總是擦得光亮亮的,陳皮梅總是又酸又甜,小心含在嘴裡可以吃很久很久。
  在夏日正午的街邊,我急急地拆開信來。
  信是掛號信,剛才出門的時候收到的,原來應該等到回家之後再看,但是封上寄信者的簽名讓我猜到了裡面的內容是什麼,因此忍不住一面走一面拆信,然後就在一無遮陰的人行道上站住了。
  「——一點四十分起程,沿途無限草原,由遠而近出現名曰汗諾日的美麗之湖,(汗諾日蒙語,皇帝之湖)。周圍占地約四華里,湖水清湛斷定為一淡水湖。湖上萬千水鳥群棲群飛,牛群悠然飲水湖邊,美景當前,不勝依戀。」
  信是烏尼吾爾塔叔叔寄來的,信裡另外附寄的一份資料是他在多年前翻譯的「蒙古高原調查記」書中的幾頁,這本書是更早更早以前由日本的一個學術調查團體所寫下來的記錄。
  在上一次的同鄉聚會裡,烏尼吾爾塔叔叔就說過他要把這一部分的內容影印了寄給我,在這封信裡,叔叔說:
  「現就書中有關貴府部分資料、複印一份寄上。按呢總管全名為呢瑪鄂索爾,亦即是您的伯父。又烏藍和碩村、呢總官邸,就是您席府的——老家。
  此書現存蒙藏委員會研究閱覽室,資料雖極有限,但此時此地得來亦屬不易……」
  這次在香港停留了五天,一直在朋友熱情招待裡,最後一天,飛機在下午四點起飛,朋友說上午任我自由活動,他們會在下午兩點準時來接我去機場。
  這一天我在早上十點才起來,原來還是懶懶地在屋子裡晃來晃去的人,忽然想去看一眼以前的小學、看一眼以前的家,念頭一出現,人馬上就醒過來了。
  十點半鐘剛過,我已經搭上往灣仔方向的地鐵了。上次來香港,雖說也去了舊家一趟,卻是拜望住在那裡的朋友,人又多,匆匆來去,根本沒想到向窗外望一望。
  再上一次,就是出國去歐洲讀書那一次的路過了。
  在灣仔那一站下了車,從修頓球場的那個出口走了出來,我不得不用手指來幫忙計算歲月,算一算,上次走過修頓球場去找小時候的學校是二十多歲出頭的人,這一次沿著舊路走過去的我早已經過了四十了。
  那麼,下一次再來,該有多少歲了呢?
  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罩下來,沒帶傘的我慢慢沿著舊日的街道往我的昔時走了過去。
  正午的陽光直直地罩下來,民生東路上充滿了車聲與灰塵,我就站在街邊翻讀著我那從來沒有見過的故鄉。
  汗諾日美麗之湖,是靠近家園的第一站,第一處標識,第一個進到心裡面去的名字。汗諾日美麗之湖湖水清澈清涼,而我在南方炎炎烈日之下翻讀著我的故鄉。
  「——過湖畔,越丘陵,進入河床地帶,道路泥濘難行,由此西上即為呢總管邸所在地。途中河床南岸,屢現黃土絕壁,到處展露著花崗岩的風化層。我們經過長時跋涉沼澤地區,確已筋疲力竭,約於五點半到達烏藍和碩村的呢總管邸。呢府位於該部最西端,有三棟固定房屋和三所蒙古包。村落背面約有一平方公里的平地,其後為高約七十米的丘陵。遠望陵頂有鄂包兩處。
  總管不在,由其令尊及其胞弟出迎,接進正房左間招待。」
  接下來這些日本人在書裡用了不少筆墨來形容我祖父的精神氣質,他們用了很多形容詞。對這位年逾六十的老主人,他們的強烈印象是因為:
  「——我們深感老者為蒙古人中傑出的幹練人物。」
  這些日本人在當時並不知道,幾年之後,另外一批日本人因為同樣的理由暗殺了我的伯父。
  這些日本人在當時並不知道,這位被他們崇敬,感激並且竭力想討好的老主人,卻在幾年之後橫遭喪子之痛。呢瑪鄂索爾,老人的次子,也就是呢總管邸的呢總管,是日本人陰謀侵佔蒙古計畫裡的大阻礙,他們因此而暗殺了他。
  我沒有看過祖父和伯父,我的父親也很少向我們這些孩子提起這件事。我們所知道的只是從親友間聽來的一些模糊而又固定的情節。我想,父親是把這一件事情藏起來了。
  有些痛苦可以逢人就訴說,但是有一種痛苦只能獨自面對,把它藏在最深最暗的地方,絕對不准任何人闖入。
  從小所認得的父親就是一個很樂觀的人,溫和而且浪漫。
  在香港那幾年,他常帶我們這幾個小的去海邊游泳,去山上野餐,我們學技裡的活動他都來參加,只要父親在,氣氛就會活潑熱鬧起來。
  我們不太敢去要求母親的事,常會先到父親那裡去疏通。有一次,我把他送給母親的一支很好看的鋼筆帶到學校去,結果回家的時候只剩下上面的筆套,空空地掛在衣服口袋上,下面的筆桿不知道丟到什麼地方去了。
  母親很生氣,因為那是一枝非常漂亮的筆,我到今天還記得,是紅底摟著金花,很細緻很秀巧的女用鋼筆,母親板著臉要我去找。沿路仔細看,找不到就不准回來。
  我只好沿著放學的路慢慢低頭往回走,家的後面有一塊高起來的土坡,要爬上三四層臺階才能走上去,就在那個土坡前面,父親趕上了我,他用溫熱的大手扶著我的肩膀,輕聲地說:
  「算了!找不到的了,我們還是回家去跟媽媽說說好話吧」
  三十多年之後,我又來到這個土坡的前面,除了周圍多了一些擁擠的房屋之外,土坡和從前的完全一樣,連那幾層臺階也沒有絲毫的改變。
  走上臺階的時候我絆了一跤,差點往前跌過去,幸好用手扶住了地,把身子給穩住了。走在我身邊的一位老先生對我吆喝了一聲,那意思好象是在說:
  「怎麼這麼大的人走路還這麼不小心?」
  「——七月六日六點起床,晨來細雨濛濛氣溫下降,如同深秋,令人感寒。趕忙多加內衣,九點品茗。十時等雨略停,江上、田中二氏到府前廣場漫步。那裡集有馬匹為數三百以上,由呢氏之弟擔任指揮,從群中挑選若干馬匹拴在府前。
  此時生龍活虎般的蒙古騎士們在場活躍。他們手持套馬竿拼命的追馬,一接近目的物之際,閃電式的跳離坐騎,飛撲而去,攀馬尾,扣馬鬃,擒拿歸來。正在欣賞草原淒然壯舉之時,田中氏又複進入攝影夢境。據呢氏之弟稱,經管馬匹近千,另有牛羊約千隻。
  江上回室之後,看見鐵制消火壺一具,不論其為近時或古代之物,以其酷似往昔黑海東北草原遊牧民族之鍋,還引起他照壺寫生的興趣。本日主人特煮全羊餉客,十一點多鐘一同拔所佩蒙古刀,切割羊肉分而食之,美味無窮。」
  太陽好大,從天上直直地射下來,射進了我的肌膚裡,手上拿著的紙張反映著日光,那光芒也直直地射進了我的眼睛,使我的眼睛覺得酸熱起來。
  我這是在幹什麼?
  站在酷熱的街頭,拿著幾頁影印的文字。從幾十年前的一段記錄裡,努力尋找著自己的歸屬。
  有些日本人拿著槍支把我的家毀了一次又一次。也有些日本人拿著相機和畫筆走了許多路只為了看看我的家園、我的親人,看他們使用的器物,看他們的生活方式,看那原本應該是理所當然的也屬於我的一切。
  而我,今天的我,呆立在南方炎炎烈日下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汗諾日美麗之湖的我,到底算是什麼呢?
  在學校去的那條砌滿了石階梯的路也毫無變動,只是覺得出奇的狹小。
  記憶裡那些階梯又寬又平滑,放學的時候總是蹦跳著往下走,遇到姐姐和她們的同學走在前面的時候,我就會大聲地一路叫著姐姐的名字,一路追了過去。
  太陽好大,直直地射了下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條狗跑過來對我吠叫幾聲,看我不怕它,也就很知趣地退開了。
  學校分邊那塊山坡還在,只是樹長高了,把整塊草被遮住,原來的馬纓丹都沒有了。地上堆了很多落葉,好象很久沒人去過的樣子,我心裡開始疑惑起來,雖然說是剛放暑假,總不至於荒涼到這個地步吧。
  走到學校正門前面的時候,才明白了為什麼剛才會有那只狗來警告我,這裡確實已經是一個荒涼的被棄置的地方了。
  大門鐵柵是緊鎖的,有一張佈告貼在門邊,說是學校已經搬到駱克道去了,請來賓去新址接洽,並且請不要進入這幢私產的房屋之內。
  去年來香港的時候,是聽說老校長已經去世了,好象他的孩子沒有什麼興趣來繼續辦下去。一但是,我沒有想到今天走了這麼遠的路到了學校門口卻不能進去。
  站在銹蝕的柵欄之前,我往門裡探視,左邊是我四年級的教室,再過去是弟弟上過的幼稚園。右邊是福利社,有一次從父親掛在櫃子裡的衣服口袋裡偷了十塊錢,拿去買五毛錢的東西吃,福利社的小姐找了我一大堆錢,我正在往回拿的時候被經過的姐姐看見,她什麼也沒說地走開了,可是我知道她會在晚上告訴父親。那一整天在學校裡我什麼事也沒辦法做,手總是伸進口袋握著那堆錢,手心裡都是汗。
  那天晚上是怎麼面對的我已經忘記了,只是從此以後沒敢再犯同樣的錯誤。
  有風吹過來,把山坡上的樹吹得沙沙作響,我轉身離開,忽然間很強烈地想念起三十多年前那個小小的身影,和她所收藏的那些瑣碎的憂愁與快樂。
  沿著我兒時放學回家的階梯一層一層走下去,開始有淚水沿著眼眶邊緣浮了上來。
  在畫畫和寫東西的時候,我總是希望有個好的開始。
  尤其是寫詩,我總是不斷修改,但是又不願意在紙上留下任何修改的痕跡,於是總是反復謄抄,只要錯了一個字,就重新再開始。
  我喜歡在一張潔白的稿紙上,用深黑的墨水一個字一個字端端正正地寫下去,每一行的排列也都要完全照著計畫來,所以,一首詩終於寫成之後,桌子底下總是堆滿了廢棄的稿紙。
  從香港回到臺北的那個晚上,母親微笑問我:「你沒有回灣仔去看看?」
  站在床邊的我,竟然不敢據實回答,含糊地說了一兩句就把話岔開去了。
  到了夜裡,一個人坐在桌前,淚水才止不住地滴落了下來。
  難道生命真的沒有辦法修改,真的只能固定在一個又一個錯誤的格式裡了嗎?
  媽媽,人的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為什麼我不能生長在汗諾日美麗之湖的旁邊?
  媽媽,在你病榻前沒能說出來的話,此刻正一句一句橫便在我的胸中我的喉間。
  媽媽,我不但回到灣仔,回到我以前的家,以前的學校,我甚至在這一天的正午時分找到了以前和您一起去買菜的那個街邊的市場了。那是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事,沒有想到在轉過一個街角之後、我就回到了三十多年以前的那個菜市場。那條窄街,那些攤位、那些攤販、那些菜蔬的顏色與氣味,那些人群的聲音與形象,媽媽,一切都和三十多年前完全一樣,甚至還包括那夏日正午令人目眩的陽光。
  媽媽,我沒有任何招架的能力,胸中在霎時充滿了依戀與懷舊的情緒。媽媽,我沒有辦法。雖然,照您的說法,那五年多裡,我們只是客居在香港而已,但是,那時間,那五年的時間,卻是我生命裡的一段無法替代無法修改無法重新再來的童年啊!
  當您牽著我的小手慢慢穿過擁擠喧鬧的市集的時候,您一定沒有想到您正在鑄造著我所有的回憶吧?您一定沒有想到,您和父親正在帶引著你們的孩子一步步地逐漸遠離了汗諾日湖。
  因此,我永遠沒有辦法對美麗的汗諾日湖產生出我對香港灣仔一條窄街上的菜市場那種相同的反應,雖然,按照原來的計畫,那應該是我的故鄉,在我的記憶裡應該有一片清澈的湖水,湖上有萬平水鳥群棲群飛。我的一生,或者至少是我的兒時應該在烏藍和碩村渡過,小小年紀就呆立在廣場前看我的伯父們指揮那些生龍活虎的蒙古騎士在馬群中往來追逐。就算是有一天我長大離開了,就象你們當年離開的時候那樣,我也仍然可以在心裡保有那一塊土地上所有的一切,顏色與氣味,聲音與形象,好準備有一天,當轉過一座山,或者繞過一處丘陵的時候,忽然間重新看見、聽到、並且嗅出了在等待著我的那完全沒有改變的童年!
  可是,從我生命最初的開始,你們就不斷一步一步地帶引我遠離了我的來處。我的童年只能在這一條窄街或者那一條斜坡上出現,而我對這些僅有的記憶又不能不充滿了強烈的依戀。
  三十多年就這樣過去了,生命終於固定在一個錯誤與矛盾並且再也無法修改的格式裡了,媽媽,我們永遠不能再重新開始,站在夏日正午的街邊,我終於發現,我什麼都不是,也什麼都不能是。
  媽媽,一生只能有一次童年,我為什麼不能生長在汗諾日美麗之湖的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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