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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省與回顧


席慕蓉

  從人類開始群居以來,就出現了一種權威的引導。有時候是為了群體的福祉,有時候卻只是為了便於管理,無論出發點是善意還是惡意的,最後總是要以完全消除了個人的自我意識為終結。
  為了要群眾接受訓練,並且深信不移,因此,這種價值導向必須出現在一切事物上,當然也包括了文學,包括了詩。
  於是,幾千年來,把高亢的、陽性的、關於國族、關於群體的作品,都定位在最高點,並且以此來評斷詩人和選擇詩人。這種引導,在中國的控制階層裡做得最為成功,竟然變成了歷代文人的傳統思想和標準。
  在太平歲月,這樣的標準並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反對。但是,在長年征戰的時代裡,因為戰爭、因為混亂、因為群體和個人的創傷所導致的痛苦與不安,終於讓信仰崩潰,價值幻滅,讓群眾在傷痛與懷疑之中,有了重新反省的機會,個人的自我意識因此而得以重新出現。
  這種反省,有時候是自覺的,有時候卻是不自覺的。而兩千年前,東漢末年一群流離傷亂的中國人,卻都把它們寫進《古詩十九首》裡面去了。
  少年之時,初讀《古詩十九首》,真是心靈震動。那時候太年輕,不能明白其中的原因,只覺得有許多首仿佛都早已相識,仿佛等待已久的就是這些感覺,這些詩句。
  其實那就是在僵硬的國文課本之外,少年的我,第一次接觸到人性深處的呼喚。
  從此,詩,成為我與外在世界抗衡的一種力量。
  不過,真正開始持續不斷地寫詩,是在離家到歐洲讀書之後。布魯塞爾四季分明,一個人行走在霏霏雨雪或者依依楊柳之間,感覺到古詩裡的字句和兩千年之後的此刻並沒有什麼差別,感覺到時光其實就在身邊和心中匆匆轉換,不禁想要提筆去捕捉一些什麼。
  二十多年了,這樣的心情時隱時現。在混亂與瑣碎的日常生活裡,我常常會渴望有個安靜的夜晚,好能攤開稿紙,離開一切世俗的標準,用靜觀的角度來測量距離,看那隱藏在變幻與流動之後的時光不變的面容,看漫長歲月中的踟躕與猶疑如何遊走在短短的字裡行間,最後一一顯現。
  在這樣的時刻裡,所有的感覺都變得非常安靜與透明,我終於得以與自己共處,一無所爭,也一無所獲。
  在寫詩的當時,並不能夠很清楚地去反省,如今再來回想,才發覺這其實就是我的心靈,在長年離亂的不安與無奈裡,給自己找到的最後的平衡點罷。
  還記得十一年前,《七裡香》剛剛出版的時候,有了許多反應,更有人認為像我這樣生活幸福的人,應該是無憂無慮的,怎麼可以寫出這些詩來?
  只有瘂弦,對我說了一句話,他說:
  「什麼叫做無憂無慮?一個遠離族群的蒙古人生活在漢族的世界裡,沒見過自己的家鄉,不認識自己的語文,這生存的本身就是一個悲劇啊!」
  那天,忠孝東路上陽光燦爛,人群熙來攘往,仿佛是太來盛世,然而,終於有詩人瞭解我,瞭解我們這一代人的心事。
  在這個流離傷亂的時代裡,不只是我而已,只要站在街頭試問一下,有哪一個中國人心裡沒有傷痛?有哪一個中國人可以被稱得上是「幸福」的呢?
  不幸生逢亂世的我們,無論是寫詩的人還是讀詩的人,都不過只是想要在這種混亂不安的日子裡,在外界與內在的不可抗拒的壓力之下,努力為自己求得一點點心靈上的清明罷了。
  我原來以為,也許生活能如一條河流,儘管曲折,還是可以迂迂回回地流下去。
  但是,一九八九年夏天,初見蒙古高原,我心中多年維持的平衡又被推翻了。距離完全消失,一如蔣勳所說,我陷入了喜悅、憤怒和痛苦種種情緒互相衝擊的漩渦裡。
  蔣勳對我說,我在《高高的騰格裡》那首詩所遇到的困難,是因為原來習慣的語句無法表達出現在的心境,所以才覺得寫不下去了。他說,只要能衝破這種文字上的障礙,以後應該可以進入一個更為開闊的世界。
  我很感激他的鼓勵。可是,我依舊認為,在詩的創作生命裡,那曾經屬於我的最美好的一部分,如今已經消失了。
  即或在將來,我也許能把《高高的騰格裡》那首詩寫完,也許還可以再多寫幾首,但是,我想,最為我所珍惜的那種安靜與透明的感覺,恐怕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生命果真如一條河流,如今終於來到了我的出海口,眼前煙波浩瀚,無邊無際,還無從辨識方向,只有血脈深處那強烈的呼喚在導引著我。初識高原故土,想要去探尋想要去瞭解的渴望令我沸騰,詩,終於被遠遠地遺留在那沙岸上了。
  當然,也由不得我去後悔,只是心裡總有些牽掛,所以才會想出版這樣一本詩集,給自己,也給朋友,說:
  「這是二十五年來的一些成績,希望你能喜歡。」
  同時要再一次感謝引導我進入詩的世界裡的許多位詩人。這麼多年來,他們不斷地提醒我,詩,其實無所謂「廣大」與「狹小」,一首詩的真正可貴之處只在於它能否觸動人心。
  在平日,我們用語言將自己禁錮起來,然而我深愛的詩人在他的詩裡將我的心靈釋放。
  這就是我對詩的堅持與信仰。

    ——一九九二年三月十八日寫於新竹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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