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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決戰


  多年前,張文儒也是一個像張實一樣軟弱可欺的小白臉書生,由此可以推斷,多年後,張實也會是個像張文儒一樣殺伐決斷的大黑臉官員。我聲明在前,這個推斷當然缺乏必要環節,我不是在做邏輯學試題,我的意思是在強調,別看現在張實把他的親爹恨透了,將來他的兒子也會同樣來恨透他。因為他將來就像他親爹現在一樣是國之棟樑家之主宰,這樣的角色人見人恨,可是沒有這樣的角色國必將不國家必將不家。我說出這樣的預言是強忍著心頭的傷痛,因為活了近四十年我終於弄懂了,父與子的代代相傳是用代代相恨和代代相殺來實現的。這一點,我敢說得理直氣壯,我敢面對任何邏輯學試題,我敢跟任何反對者辯論哪怕辯得天昏地黑日月無光也決不退縮,這是我好不容易在這次艱難的寫作中認識到了的一點點真理,為了真理獻身我感到無上榮光,求仁得仁死而無憾。我覺得自己終於能夠像許褚那樣赤膊上陣,在萬千亂軍中橫刀躍馬縱橫馳騁,身上傷痕累累心中快意無邊。我現在有些理解許許多多的職業作家了,他們宣稱他們堅持寫作的理由之一就是通過寫作來接近真理發現真理堅持真理,並由此使自己成為真理的代言人直至真理的化身,當然,這後半句職業作家們不大會傻乎乎直接就說了出來,但是前半句話已經說到了這份上,後半句話不說也只有傻子才聽不出來了,真的說了出來他們自己倒有可能變成傻子了。當了真理化身的快意是難以言傳的,我的感覺是起碼不比達到高潮要差。我想張實現在在小林蘭的挑唆下,沖向他父親的時候,心中的快意只會比我濃不會比我談。
  這次決戰,其實是張實的一個藉口,雖然他自己不知道,可是我知道,我猜想張文儒也知道,每一個過來人都知道。我們年輕的時候抗議啊遊行啊絕食啊臥軌啊,都是一個藉口,在這個藉口下我們盡情發洩我們登上舞臺的欲求發洩我們殺父頂替的欲求。這是我們公司那個禿頭大腹的老闆的原話,那次我跟我們公司的老闆去曼哈頓北邊的哥倫比亞大學談一個項目,回來路上,車行在南北縱貫曼哈頓的百老匯大道上,老闆指著兩邊明晃晃的高樓大廈,突然感慨地說,你看看,這些大樓,三樓以下曾經沒有一塊玻璃是好的。我聽不懂以為今天我的英語聽力出現問題。這個體重足有二百磅的老闆重重地喘了一口氣說,我和我的同學砸的呀,那時候我就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書。他伸出胡蘿蔔粗細的手指按動了電動車窗的按鈕,深色的車窗玻璃徐徐降下,曼哈頓喧囂的市聲頓時如潮水般湧了進來,他提高聲音說,反越戰啊,政府當時在肯特大學開槍殺了四個抗議學生,我們全國大學生一起出動上街,一邊喊:One two three four,We don't want fucking war,一邊見著玻璃就砸。三十年後,他得出了上面的結論。他看著大街上成群結夥遊逛的半大小子,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地說,他們現在不砸玻璃了他們染頭髮。看著那些五顏六色的染髮小青年他不屑地搖搖頭。這麼看來,張實大概也要再過些年才能有此覺悟,現在他可正是想砸玻璃的時候。這也就是張文儒時運不濟的表現之一,因為他在這個節骨眼上不巧充當了張實的玻璃,當然這就是所謂命運的安排。但是,張文儒可不是百老匯大道邊上的玻璃,要砸他張實還欠一點功夫,我們馬上就要看到了。
  張文儒現在沒有二百磅的體重,人種不同,在中國除了舉重啦鐵餅啦之類的運動員一般看不到二百磅的胖子,但是當氣得渾身發抖的張實出現在他的面前的時候,這體重上的不一樣並不妨礙他跟我的老闆有著想法上的一樣,他想,好啊,你小子終於來奪我的位子了,你急什麼呀,現在還輪不到你嘛,你現在要是硬上,我就硬的一手伺候,不信你就來吧。我妻子最不滿意的就是我時不時就讓張文儒這樣儒雅之士莊重老者說粗話,她總是皺著眉頭提醒我說,就算人家張文儒沒有留過洋吃過洋麵包好歹也是個老知識份子萬人大廠的一廠之長,怎麼動不動就跟街頭小痞子似的。對這番指責我胸有成竹,我說你想想我們每次聚會最後總是歸到什麼話題上。我妻子曖昧地一笑,嗨,這是現在的留學生,過去的哪會是這樣你看看人家老一輩冰心巴金錢鐘書什麼的。我說,太太,我們不要具體涉及某個在世的活人,OK?那樣要吃官司的。到底在美國住了十年聽說官司我妻子吐吐舌頭接受了我的建議,說好,我們就以你虛構的這個張文儒為例好了,純學術討論。我說,你看仔細了,每次張文儒的粗口都在前面加上了他想,或者他心裡想,對不對?這說明了他從來就沒有說過。你能保證即便如伊利莎白女王都沒有在心裡說過粗口。我妻子已經不想就這個問題跟我繼續探討下去了。我說,我這裡有個故事。她說,哦。我的故事就這樣的:
  我前天晚上打開電腦剛上網,就有一個倫敦的隨機交談者說要跟我聊聊天,她說是個東區貧民,可是遣詞造句十分優雅高貴,讓我頓時覺得自己用詞粗魯出語下賤,我這裡剛剛對她升起尊敬之意她那裡突如其來說起了髒話,SOB*長SOB短的,讓我大吃一驚,我向來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網上準則,當下反擊破口大駡,一串串髒詞像子彈連射,我正罵得起勁,對方卻突如其來地給我送過來一個笑臉表情符號,然後就關機了。我妻子傻呆呆地聽著,說,後來呢?我說,沒什麼後來了。我妻子掃興地說,這算什麼故事。我說,你知道她是誰?我妻子說,誰?我說,不就是伊利莎白女王嘛,報紙上早就說了她在丈夫菲力浦公爵的説明下迷上了網路。我妻子滿臉憐憫地看著我點點頭說,是的是的,你跟女王對話了。我知道我妻子在說反話,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女王陛下。可憐她老人家終日深宮母儀天下連睡覺都端了個架子,現在到了互聯網上,誰也不知道誰,她撒一撒野不知道有多開心多激動,多麼像實現了一輩子夙願似的通體舒暢。沒准這還是御醫給她的建議,說是為了身體健康的需要每天必須來這麼一次,要不她罵著罵著怎麼臨了給了我一個笑臉。連女王都必須說髒話來保持身心健康更何況一輩子受盡窩囊氣的張文儒了,他要是不在心裡成天說髒話粗口什麼的他早就得了癌症不在人世了。
  
  *SOB即Son Of The Beatch(狗娘養的)的縮寫。

  張文儒在心裡罵夠了你這個小兔崽子之後,說,是的,是我讓人拆了你的測試平臺,他說這話的時候,在心裡刪去了狗屁兩個字,這兩個字原來的功用是修飾測試平臺的。好在他在心裡已經說過了所以他其餘的話到了嘴外之後就顯得十分大度儒雅平和從容。這件事說明,一個人如果做不到五講四美,就先在心裡面不五講四美,然後就可以五講四美了。這裡面的關係說著拗口其實道理辯證得很。
  張實終於有了機會,再也不願意在這種假惺惺的居高臨下面前低頭服輸了,他惡狠狠地說,我的論文,在你眼裡就是狗屁不如。張文儒說,我說過狗屁了嗎。這就是在心裡說狗屁的好處了,說了等於沒說,說了也能賴掉,讓對方感覺到被罵了又沒有證據,被罵了只好白被罵。要是往常張實也就僵旗息鼓了,可是他今天有小林蘭美麗的挑唆有幾十年來積壓的屈辱有終於向他渴望的舞臺進軍的欲求,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在心裡就是這麼說的。張文儒被他揭穿了面皮略略紅了一下,這就是老一輩的弱點了,要是放在現代人身上,怎麼可能漏出這個破綻來,張文儒知道這一點可他就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臉部毛細血管不充血,就像他在當年在小女工面前無法控制另一個部位不充血一樣,就是那一次充血的結果才有了面前這個氣勢洶洶來跟他爭高下的兒子,想到此處,他惱羞成怒,他說,就算了在心裡說了也不過是說出了一個事實而已,你那個論文,跟我的工廠相比,不是那個是哪個?他到底不習慣把狗啊屁啊的放在嘴上大聲嚷嚷,就用這個哪個的來替代就像西安的我友在書裡用XX或是用方塊空格或是標明此處刪去若干若干字來蒙混過去一樣。這是一個好辦法,既保持了書面上的整潔又給人留下的想像的天地還在稿費計算上減少了損失。張實這時候說出來的話就讓人覺得扔聲奶氣了,他是這樣說的,他說,你的工廠是你的人生最愛,我的論文是我的人生最愛,在這一點上我們是平等的,你憑什麼用你的人生最愛來毀掉我的人生最愛。我不太清楚張實在紐約讀書期間是否跟臺灣同學有過比較多的接觸,什麼最愛呀之類的台語台腔的女裡女氣的連我聽著都害臊,別說張文儒了。張文儒終於忍無可忍,他仰天長歎,如虎嘯狼嚎,淒厲高亢動人心魄,他是這樣歎的:大道無道大法無法大道無道大法無法啊——
  我寫到這裡忍不住潸然淚下,點點滴滴灑落在面前的弧形鍵盤上,我一點也不怕被我妻子看見,我任憑鹹滋滋的眼淚順著臉龐不停流淌,我今天就是要讓我的眼淚跟著張文儒的虎嘯狼嚎縱情流淌。我想說的是張文儒啊我愛你。你們誰要是對這件事感到奇怪你們就儘管奇怪好了,這說明你們根本到達不了我和張文儒已經到達的高度已經深入的深度已經進入的濃度。現在,我要來談談我為什麼會潸然淚下的原因了。因為,就在這一刻,我忽然感到,張文儒就是我,我就是張文儒,我的年紀只有張文儒的一半,他有一個私生子而我連婚生子至今也沒有蹤跡,他是一個萬人大廠的廠長而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軟體公司裡的打工仔。無論從任何角度拉出一條任意直線我和他都無法相交。可是,現在,就是此刻,我前所未有地強烈感到,我和他是一體。我走過了他六十幾年的艱辛歷程,我看到了他身歷的種種無法之法無道之道,我知道他是如何在這裡面越出一條崎嶇之路的,現在,到了垂暮之年他的最後的敵人竟然是他的兒子,兒子現在把他當作仇人他把兒子當作親人,他們即將開始必有一個人去死的廝殺,人生安排無比殘酷天道混亂無以澄清,他這才確切知道了命運對於他來說的真相,那就是在無道之道中往前走,在無法之法裡尋求無邊大法。我在想,如果我是張文儒,我有這麼一個道子,我會怎麼做?我會:
  
  一、告訴他,小子,我是你的親爹;
  二、讓他選擇,如何對待給了他生命的親爹:跟父親廝殺還是向父親投降;
  三、他如果選擇廝殺我就先毀了他;如果他選擇投降我就先投降。

  以上的選擇範圍其實很小,因為,我猜想,如果張實知道了我是他的親生父親的話,他當時就會震驚得暈了過去,後面的幾個選擇將無法進行。我要做的事情是打電話叫救護車,然後在寂靜的特護病房裡徹夜不眠,以一個公開的親生父親的身分陪伴著張實,我會低下高傲的頭顱輕輕地貼在他已經隱約顯出白髮的額角,心中酸痛無以自製,我的生命只有這麼一個纖細的線索在狂風裡飄蕩,他如果斷裂了隨風而去了我的存在還有什麼意義?身後茫茫。我年輕的時候從來也沒有擔心過現在卻被這身後茫茫嚇呆了,我捏著張實冰冷的手像捏住即將斷線的風箏的線頭,心中發了一百個誓只要他醒來我什麼都照他的辦,你要測試就測試,因此而關廠就關廠,兒子不就是應該踩著父親的肩膀向上爬的嘛,我這麼死腦筋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後來,張實醒來了,他的迷茫的瞳孔剛剛能聚焦,他的表情就變得令我吃驚,他陰冷地一個一個地拔去了身上插著的針頭管子什麼的,一聲不響地起來,扔下目瞪口呆的我,夢遊似地走了出去。我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才合適於是就默默地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著。
  現在,我淚眼朦朧,我看見了這麼一個奇特的場面,前面走著的是兒子,後面跟著的是父親,他們之間的間隔距離恒定不變,他們在飄浮著搖曳的夜霧的街道上走著,就像兩隻紙折的小船在溪流裡漂著,溪流黑得如同墨汁卻不能把他們污染,他們像兩隻奇異的白天鵝優雅地漂流,黑白對比如此鮮明以致整個世界看上去非黑即白沒有任何中間過渡地帶。我不明白這個色彩的象徵意義,因為非黑即白根本就跟我的世界觀截然不符,我有意識地摒棄這種觀念的努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但是我依然被這個色彩的醒目對比深深激動就像被一把寒光冷冽的利劍刺透胸腔,炙熱的劇痛伴隨著清涼的新風洞穿了我的軀體。我迎風而立無所畏懼,已經喪失一切的人再也無可喪失,所以我除了解放的快意別無任何感覺。命運既然這樣對待了我,我不加反抗欣然接受我就是想知道放棄反抗後會有什麼結局。現在我看到了,我知道怎麼做了。
  這時候,走在前面的張實走進了一個違章建設的旅館,說它違章是因為它的消防設施根本沒有,樓道裡還堆滿了易燃物品,樓下的大門卻只能兩個人並肩而行,多一個人就會堵住。按理說這樣的旅館根本通不過鑒定和驗收可它就是通過了,直到事發以後驚動中央,中央下令一追到底,於是立案偵辦,後來在法庭上追究刑事責任時才把原委一點一點追了出來。我作了這樣的環境介紹真是不打自招,讓讀者提前知道了危機和悲劇即將發生。樓下附設的迪斯可舞廳在深夜還發出震耳欲聾的喧鬧聲。張實穿過人影憧憧擠得水泄不通的舞廳逕自上樓,定了一個房間,看來他是決計不再回家不再跟父親同在一個屋頂下了。迪斯可舞廳的喧鬧聲終於使我跟張文儒脫離開來,現在我是我張文儒是張文儒了。我看著張文懦微微顯得佝僂的身軀冒著被撞倒的危險也穿過了群魔亂舞的迪斯可舞廳,隨後在上樓的樓梯上移動,緩緩地然而一步不離地跟著張實,張實進了房間他也跟著進了房間,張實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他也在另一張椅子上坐下。
  世事顛倒兒子和老子的位置說變換就變換,現在張實像個老子張文儒像個兒子。這是我的又一個傷心的發現,因為這個顛倒早早晚晚要發生的,在絕大多數家庭裡,這種變換通常要到老一輩年過七十以後才發生,而且通常那是一個緩慢的漸進的過程而絕非像他們這樣在一天內就實現了。緩慢的漸進的過程讓人有一種長江後浪推前浪的感慨,雖然不無悲涼卻也伴隨自豪和希望。一天內發生的變換,就讓人有弑君篡位大逆不道之感。但是,現在的這兩個當事人誰也沒有這種感覺,他們在各自嶄新的位置上得其所哉樂不思蜀,誰也不覺得現在的情形有什麼不對頭,當局者迷說的就是這類情形。一世豪傑一日就退化到了如此地步,現在我想我潸然淚下的原因已經說得十分清楚了。
  我把張文儒寫成了一個失敗者,失敗得如此輕易如此隨便如此不堪一擊,因此使整個失敗顯得十分可疑而蹊蹺,它使我被一個問題死死地纏住了,那就是,張文儒的失敗究竟是他真的失敗了,換句話說就是他的失敗有他的必然性;還是我心底裡私下裡希望他失敗,所以我就把鋪墊了那麼久的一場搏鬥隨隨便便就結束了,張文儒三下五除二就敗掉了。如果說我希望張文儒失敗,那麼是不是證明了我跟張實一樣有殺父頂替的情結和欲求呢?我的父親早已去世,我的人生道路上也從來沒有來自父親的壓抑。那麼結論自然而然卻有些陰森可怖:人天生有殺父情結,即便沒有實際上的功利性的衝突發生過,但是,在人類的基因裡面卻陰森森地攜帶了這個密碼,它像一個深紫色的幽暗精靈聚散無形,它在我們一不留神的時候就會以我們想不到的猙獰的面容聳立在我們面前,比如此時此刻。
  這麼看來,我的眼淚裡有許多虛假的成分,我既然願意看到父輩的冰山傾倒般的垮臺我應該當作盛大的節日來慶祝我還流什麼假惺惺的鱷魚的眼淚?我覺得我的耳邊有一絲輕柔的氣息在拂動,不用回頭我也知道那是我妻子,她不聲不響地倚在我的椅背上,默默地讀著螢幕上的字句。我的思緒如山洪爆發如海嘯突至,我無法停下來跟她說些什麼,我陷入我自己挖掘的泥潭裡無以自拔,激烈亢奮的思緒讓我物我兩忘。可是,我依然感到了我妻子似乎經過了猶豫,然後她一隻手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好像我是一隻波斯貓,我剛才說過我現在無法停止我文思泉湧的寫作,我對她的舉動聽之任之沒有任何反應,她的撫摸越來越輕柔,越來越性感,連呼吸也一點一點地急促起來,我想現在根本不是時候,我的心在陷入陰森的泥潭裡無法分心做愛,這種時候她的心血來潮的性欲讓我感到厭煩我使勁克制自己不要對她的性欲作出反應。我把我妻子的呼吸急促居然理解成了性欲亢奮的信號,後來每當我回想起這個判斷我就羞愧難當,我跟我妻子相處的最後時候依然是我犯了可笑的自作多情的錯誤叫人不堪回首。我妻子一邊撫摸著我的頭髮一邊說,我們離婚吧。
  張實看著窗外,窗外是霓虹燈俗不可耐的擠眉弄眼。張實看著屋裡,屋裡的電視機裡播放著捧心作態的電視連續劇。他的對面,張文儒老了十歲似的枯萎了,我百思不得其解,張文儒在張實面前亮出了親生父親的身分怎麼就變成了張實的龜兒子灰孫子了,我苦苦思索,這個人生之謎我只有自己去破解,每一個人的人生之謎都只有自己去破解,小孩子老是把為什麼掛在嘴巴上就因為他們是小孩子啊,這是他們的特權,我們也有過這個特權現在早就過期作廢了,我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回到小孩子的時代了。我面對著張實和張文儒之間橫亙的人生之謎,在電腦鍵盤上激奮地敲擊著像是要從鍵盤裡敲打出這個答案來。人生之謎不是一個仔細想想成千上萬,我今天置天下萬物於不顧瘋狂地想尋找這對父子的人生之謎我真的是瘋了。
  我妻子說完了我們離婚吧,就站起身來,走開了。這時候,張實突然聽見了屋外人聲鼎沸,奔跑的腳步聲像擂鼓似的在木板鋪就的走廊裡咚咚作響。不一會兒,人聲鼎沸的具體內容越來越清晰了,那是三個字,失火啦!張實和張文儒同時站了起來,這時候,濃白的煙霧已經從房門下面的縫隙裡洶湧澎湃地湧了進來。門外走廊裡的木制地板已經燒成了一條烈火大道。父子兩人的最後通道就是窗戶,他們不約而同地打開了窗戶。不幸的是,窗戶離開地面有足足四層樓的高度。我這時候聽見我妻子走進了臥室,我還聽見了她小心地關上臥室房門的聲音,她用力謹慎而均勻,我隔得遠遠的都能感覺出來,現在,空蕩蕩的電腦前只有我一個人了,而一場大火卻越燒越猛烈,張實和張文儒父子待的房間已經無法再停留了,這幢樓要塌了。我根本無意把這對父子逼人絕境,這實際上是一種很庸俗的做法,我不知道我妻子剛才倚在我的椅子背上觀看的時候是怎麼想的,我現在很想問問她,可是她剛才提出了那樣一個要求我現在就去問她如此功利的問題,會顯得我現在就很庸俗,雖然人不怕在老婆面前放屁但是對被老婆看成庸俗之人還是挺在意的。可是張實和張文儒父子已經陷入絕境是一個既成事實,現在要解決的這個既成事實的走向,而這個既成事實的含義與象徵最後決定了走向,這就是我現在還明白的一點,在我妻子提出了這樣一個要求之後,我還有這樣清晰的思辨能力,我為此感到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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