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第二十三章 往事


  我很喜歡一個詞,似水流年。我喜歡看到年華似流水一般逝去。跟許多女同胞不一樣,我不怕年華逝去,我總是想,能夠隨年華逝去的東西就是該逝去的東西,不會隨年華逝去的東西就是該留下的東西,年華真是一個冷靜清醒的篩子,替我們這些婆婆媽媽的女人清理了房間,騰出了空地,我們才有可能接納新的生活。女人把清理篩選的工作無保留地交給了似水流年,而男人就不一樣了,他們會固執地盯住一個目標人已經走出去老遠了他們還會扭轉腦袋死死盯著,也不怕擰了脖子。出國前,國內流行過一個內部放映的美國電影,叫女人比男人更兇殘,那是說的殺人,其實,用在對待往事上,這麼說比較接近真相;男人比女人更溫柔,用在這裡也比較接近真相。說來有趣,人這個物種,天生喜歡掩蓋真相,就像貓兒喜歡掩蓋它們的遺矢一樣,所以,人們看出去的真相和假像是顛倒著的,在對待往事上面尤其如此。還可以換一個比較不客氣的說法,在對待往事上面,男人比女人更狹隘,女人比男人更豁達。
  我丈夫現在正在寫的電視劇就是一個典型的例證,當然他根本不會承認(男人是天生不知道什麼叫認錯的物種,這個就不去計較了)。他對往事的溫柔和狹隘,在他的劇本裡表現得淋漓盡致。那些十年前的往事,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他記得清清楚楚,當然,那是他眼睛裡的往事,現在再變了形,放到張實身上來重演一遍。張實是詩人也好,張實鐵了心要回國去也好,都是我丈夫耿耿于懷不能忘懷的往事。我丈夫終於寫到於娜娜跟另一個男人的交往的故事了,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於娜娜在曼哈頓的麥當勞看著張實歇斯底里地站起身,當著一店滿滿登登的客人大聲吼叫:沒、有、情、人!於娜娜覺得這是離開的時候了,在人生的某一個特定的時刻,離開是一條光明大道,比如現在這條光明大道就呈現在於娜娜眼前了,於是於娜娜毫不猶豫地踏上了光明大道,她扔下歇斯底里的張實,站起身來,冷靜地走出了麥當勞店,走進了白領洪水組成的曼哈頓大街,在午間直通通的陽光下,走得婷婷媛媛儀態萬方,高跟鞋底敲擊路面節奏準確韻律舒緩仿佛走進普契尼的歌劇裡面,如果有人與她目光接觸她還會報以微微一笑,當然在紐約市是不可能施行這種全美國的通行禮節的,如果你在南京路上或是在王府井大街上對著迎面而來的陌生人這麼一笑,換回來的是白眼就算你運氣了,紐約在這一點上跟中國一樣,所以美國人把紐約開除出了美國。於娜娜雖然沒有笑,但是看上去也沒有哭,她鎮靜如常心如止水,好像剛才張實告訴她的是他今晚加班晚飯就不在家裡吃了,而不是他要回中國去已經把工作辭去了。但是,她的淑女風度沒有保持長久,因為她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公用電話,她往投幣口裡塞硬幣的時候手一點也沒有發抖,可是當她開始說話的時候,她的聲音就像深秋枝頭的最後一片樹葉簌簌發抖,她的話是這樣的,她說,羅莫幫幫我。後來他們在曼哈頓的中央公園裡見面的時候,她乾脆哭倒在羅莫肩頭,直到這時,曼哈頓職業婦女的訓練有素的面具才化成了碎片,化作淚水滲進了羅莫的肩膀部位的全毛西裝。
  這是我丈夫寫到的於娜娜跟丈夫以外的男人的交往的開始,他讓於娜娜和那個男人的談話全部集中在張實身上,我想,他苦苦思索的結果就是這樣的,女人跟另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是談她的丈夫,所以于娜娜就跟羅莫談張實,羅莫也跟于娜娜談張實,他們起勁地談著像兩條獵豹撲在被它們獵獲的斑馬身上那樣一點也不鬆口。羅莫說,你何必一定要算清楚張實回中國的動機裡面的百分比呢?
  於娜娜說,他戀著那條河跟他戀著那個女人,對我來說有著根本區別。
  羅莫說,他戀著的或許就是一個夢,夢裡的成分也許不止一種,我倒寧願相信他說的,這次去是為了那條河。
  於娜娜說,他親口承認的他跟盧小菲有過了。
  羅莫說,娜娜你在這個牛角尖裡面鑽下去就走樣了不是你了。
  於娜娜說,我是什麼我是女人。說完她痛哭起來。他們坐在路邊長凳上,於娜娜的哭聲使行人中的幾個回了一下頭,看看是兩個人在聊天不是在打鬥就又回過頭去整個過程中步履是一點也沒有變化。
  羅莫摟住於娜娜的肩膀,說,張實愛你,你清楚的。
  於娜娜說,我不清楚。
  羅莫說,他正在一個多夢時節,進入中年的男人跟進入青年的女人有相似之處。
  於娜娜說,那個年齡的女人的夢是思春,他也思春?她說完,忍不住笑了一下,嚴肅氣氛為之破壞,隨即又皺起了眉頭,說,他也思春,怪不得。
  羅莫說,我猜他的夢大概是要一種歸屬感。
  於娜娜說,他跟我在一起沒有歸屬感?
  我說了,希望你承受得住。
  你說。
  你們其實是兩類人。
  哪兩類?
  他開始做夢了你卻醒著,你們都使對方沉重。
  我怎麼辦?
  放他走。
  我丈夫怎麼也想不到那一個星期裡的全部努力就是躲開一切關於他的話題。我們不停地說話,我們要用說話來填補靜默時的恐懼,我們談的全然不是現實世界的東西,通常的模式是男人向女人講述悲壯的身世,女人向男人回顧可愛的往事,於是女的開始崇拜男的男的開始疼愛女的,一個新的故事由此出發走向又一個雷同的結局。我們似乎對對方的身世和往事都不感興趣,我們拼命說話,說的全是聽來看來的東西一點也沒有自己的東西,小心翼翼地避開現實世界的所有線索,就像我表哥說的他們在老山前線走路的步態,每邁一步都仔細查看地面生怕絆上了地雷的絆索炸個血肉橫飛死無完屍。我丈夫要是知道那一個星期我們連有關他的一個字都沒有提起,他是高興呢還是失望?有一點可以確定的就是,他的耿耿於懷絲毫沒有減輕,沒有減輕的耿耿於懷使他的注意力像超載的車子,對增加的任何分量都格外敏感,對路面的要求格外苛刻。
  耿耿於懷的結果通常是一拍兩散。我似乎在等待這個結果,似乎已經等待了很久了,可是這個結果遲遲不來,好幾次它好像已經迫在眉睫了,到頭來卻又不是。就像那個老掉牙的笑話,樓上的房東每天晚上臨睡前脫兩隻靴子甩到地板上要發出咚咚兩響,響過以後樓下的房客就好放心睡覺了,可是有一天只發出了一響樓下的房客等待第二響等到天亮結果一夜沒睡。我好像就是在等那個第二響的樓下的房客,我總是在尋找第二響的蹤跡。下面出現的段落似乎很像了,可是我又覺得很難斷定:
  張實從紐約郊外的林中空地回來,於娜娜從紐約中心的中央公園回來,他們在家裡相遇,就接到了許淑嫻的死訊。不久前約他們一起去尼亞加拉大瀑布的許淑嫻死了,張實和於娜娜明白了,許淑嫻已知身患絕症來日無多,才堅邀他們去大瀑布為的是一了夙願。現在許淑嫻已經變成一塊墓碑的主人,躺在長島公墓裡,如同一個永恆的象徵,昭示著我丈夫的寓意。這個寓意非常隱晦,像一個捲簾格的謎語,而絕大多數猜謎人還不知道捲簾格是什麼意思他們怎麼猜。後來張實和於娜娜站在許淑嫻的墓碑前才算提供了一些線索。許淑嫻安葬的長島公墓青松蒼翠鮮花怒放,但是青松也好鮮花也好常年與死者為伴,骨子裡浸透了難以消散的寒意,即便在大太陽下面也有著一股子冷嗖嗖的陰森之氣。面對死者,張實和於娜娜的對話也冷靜了許多,在死人面前吵架即便是無神論者也有所顧忌,更何況出國久了的人都不自覺地傾向於泛神論,對神秘事物採取了寧可信其有敬神如神在的好說好商量的態度。所以他們的談話一開始還算克制。這是一段冗長而沉悶的對話,其梗概如下:
  于娜娜咬定張實是想去會中國情人盧小菲,不管嘴裡說什麼心裡想的都是這檔子事;張實堅決否認說此心仍然緊系在於娜娜身上,心裡嘴裡一個樣。
  於娜娜簡單明瞭地提出了一個測試方案,如果真是一個樣就不要回到中國去了。張實認為這個測試缺乏科學性無法接受堅持要回中國。
  到了這個地步,即便他們還是站在死者身邊也無法克制各自的火氣了,於娜娜說你要回去我們只好離婚;張實不同意離婚但還是要回中國。
  我丈夫終於到了他耿耿於懷的地方了,離婚的字眼出現了,我懷疑那就是第二響靴子落地的聲音,這是不是意味著樓下的房客終於等到了可以放心睡覺去了的信號了呢?去邁阿密的計畫非常突然,如果沒有那場初春大雪大概也沒有去邁阿密的行動。初春大雪如此之大以致學校停課一天,其他同學歡呼雀躍我卻惱火萬丈,我在家裡收拾著髒亂到了無以落腳的廚房和廁所,心中怨恨我丈夫消沉惰懈,早晨我說了一句你在家裡時間多能不能清理一下房間他就爆炸了,他說在中國你乖乖打掃房間從無怨言現在不就是我淪落到了一個餐館小工你才對我指手畫腳,我在家裡時間多是到了美國才多的我在中國的時候想在家裡都找不到時間,你當我願意在家裡待我連美國都不願意待。他吼叫聲震得天花板上的蜘蛛網都落了下來沖出門之前順手把桌上的一疊碗扔到牆上砸個粉碎,白色的碎片在空中飛翔了好久好久像一群鴿子久久地在空中盤旋。我在收拾殘局的時候又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打工餐館的女同事打來的,她居然在電話裡開導我說你丈夫是個值得你尊敬的男人你現在年輕不懂將來你懂了你又不年輕了。我氣瘋了掛斷電話又撥出電話,我說你不是一直要帶我去邁阿密嗎你如果真的想帶我去的話現在就走現在不走就永遠也別去了。一小時以後汽車來了,我留下紙條就走進門外的漫天風雪之中,白色的雪片像飛蛾急急地撲來又急急地飛去。
  這些年來我越來越恍惚,那白色的碎碗片和白色的雪花片交織在一起像夢境般的盤旋,年深日久它們越來越不像是真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後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