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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實的故事到了現在這個程度,我丈夫似乎像個已經經歷了戰友陣亡的新兵,血腥的洗禮讓他開始變得殘忍,撲面而來的爆炸的熱浪非但不再使他畏懼,死亡的呼嘯反而激起他勃發的殺機,就像妖豔的女人激起他勃發的性欲一樣。我沒有上過戰場我是聽從老山前線回來的老兵說的。那個老兵其實是我舅舅的獨子也就是我的表哥,他回來上軍官學院,他說,剛上戰場,說不害怕肯定是瞎話,可是一旦你的戰友在你身邊倒下,你的血一下子就湧到了腦門上,你的眼睛立刻就通紅冒火,這時候,你只想朝前沖,只想往裡面殺,人就有了一種亢奮的感覺,亢奮得難以自製,衝鋒槍也好火焰噴射器也好,通通成了你達成高潮的工具。我想,這種感覺肯定沒有統計學上面的意義,也就是說,這是一個孤立的樣本,誰要是把他作為百萬大軍的代表肯定是大錯特錯了。其實據我的瞭解,我的這個表哥自小性欲超過常人荷爾蒙分泌異常,他十三歲的時候嘴唇上就長出毛茸茸的鬍子十五歲的時候看了少女之心就把女同學帶回家來後來被我舅舅暴打一頓才沒有了下文。他在戰場上有此感受應該是他的特異生理狀態的反應。 這個故事已經過去十年,可是在讀我丈夫寫的張實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這個故事,我覺得我丈夫就是這樣一個熱血湧上頭頂的士兵,經過幾個月的寫作他已經進入了死亡地帶的深處,現在他已經無所顧忌了,他也無法顧忌了,他除了拼命往前沖也別無出路了。他的理性因素在逐漸消退而感性因素在不可抑制地上升,現在,他的字裡行間彌漫著他的赤裸裸的驚悸和顫動,我幾乎嗅到從他的毛髮裡飄散出來的血腥味,就像運動過度時喉嚨深處泛上來的那種氣息。他的瘋狂讓我感到一種兇猛的威脅,就像一隻剛剛捕獲的猛獸雖然隔著籠子可致命的危險依然洶湧地四處彌散。 我丈夫玩兒上真格的了,他熱情洋溢筆觸亢奮的故事是這樣的: 在於娜娜的眼睛裡面,從尼亞加拉大瀑布回來以後的張實變成了陌生人,但是她顧不上仔細分析,她除了苦惱和自我折磨,似乎也想不出別的招數來。第一次結婚的女人總是這樣,在婚姻危機面前,要麼束手無策要麼一動就錯,不管她採取什麼姿態總是於事無補。因為她在結婚的時候壓根兒想不到海誓山盟的戀人走到了婚姻的小蜜罐子裡還會有危機的那一天。比如,現在她公然地堂而皇之地在張實面前抽煙,張實勸阻無效之後,就傻愣愣地看著她吞雲吐霧,不到一個星期於娜娜的抽煙姿態就既優雅又狠毒了,看到張實口服心服啞口無言。啞口無言不等於平安無事,於娜娜知道這一點,她知道就是搭上了自己嬌嫩的肺泡,張實的陌生感也不會自動消退,但是她除了像鴕鳥一樣把頭埋在沙子裡過上一天是一天她想不出別的法子。這種情況一直到持續有一天早晨。 那個早晨是這樣的,天氣實在賞心悅目,五月的早晨空氣清新得像新娘的面紗,讓人不由自主地對這一天產生豔遇的遐想。連心情鬱悶的於娜娜都懷上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幻想日子自動回歸舊日的單純和溫馨。所以她起床後,多少天以來第一次輕快地哼著歌曲,梳妝打扮,穿了一身大紅的套裝,就要出門上班去了,她照例不吃早飯,因為她要在三十歲的時候就開始保持身材的努力以免將來後悔莫及老大徒傷悲,美國生活方式裡的節食啦減肥啦讓她深深著迷而讓張實深深不解;她在門廳裡婷婷媛媛地走著,她的身材不負她的努力,她在挑選衣服的時候暗自高興。她今天要主持一個面試,三個應聘者來應徵她的財務部的一個職位。她一想到終於也可以坐在面試人的位置上看著陌生人在她面前像開屏的孔雀一樣展示美麗的尾巴又要小心翼翼地不讓不雅的屁眼同時露出來,心裡就一陣好奇的快樂和掌握他人命運的快感。權力是一種讓人上癮的玩意兒跟毒品沒有本質區別,如果今天天氣不好於娜娜的心情還是會好的,這就是說於娜娜的好心情是掌握權力帶來的其實跟好天氣無關。于娜娜不知道這就是張實跟她的差別,於娜娜的好心情是一定要有一個世俗的原因的而張實的好心情可以什麼也不要,如果他們兩個人都知道這就是常人和詩人的差異的話他們就可以得出正確的解釋了,可是他們兩人都不知道,所以他們就又發生誤會了。張實的好心情無緣無故地發生了,就跟一切詩人一樣,五月晨露在草葉上閃動的晶瑩光澤就可以讓他們快樂得屁顛屁顛的像一隻發情的公狗,所以他走到門廳裡面,叫住了就要出門的於娜娜,他說,娜娜,你今天請個假不要去上班了好嗎? 這都是好天氣作的怪,如果天氣不是那麼好,張實是絕對不會說出這樣的要求的,就算他是個靈魂意義上的詩人(我覺得這才是對張實最準確的定義,他只能用行動作詩,他不會被作協吸收為會員所以沒有人會承認他是詩人),他也知道他的妻子于娜娜工作重要唐突不得閃失不得,上班是美國生活的第一要義雷打不動,他絕對不會提出如此要求,可是,五月的晨露閃動著那樣晶瑩的光澤,碰巧他又是個詩人所以他居然就提出了這個在於娜娜耳朵裡像轟天雷似的要求。於娜娜按照她的歷來風度靜靜站住,漂亮的眼睛只稍稍眯了一點點,然後就靜靜地等待張實的下文。張實在說出了這個唐突的要求之後,看到於娜娜稍稍眯起的眼睛,他一瞬間有些清醒過來,似乎覺得這個時候提出這個要求可能會牽涉到一些合適與否的問題,也許他馬上就會說噢,再說好了上班要緊。可是,大門已經被於娜娜拉開了,五月早晨的空氣如同新娘的面紗飄拂了進來輕輕地掃動了張實的臉龐,張實不由得一陣心花怒放,一陣戰慄電流般的掠過脊背,他即興來了一句我們做愛吧。 於娜娜的眼睛再也無法眯起了她睜圓了眼睛看著張實,說,這是一個好主意,但不是現在對不起了。她把張實的行為理解成了對她的工作的嘲弄,她記得昨晚明明告訴過張實的她今天要去出席平生第一次對別人的面試,張實現在的話明明是說她的工作根本沒有生命的歡樂重要。其實張實叫住於娜娜也根本不是要跟她做愛,做愛是臨時竄進他腦子裡面的念頭就像一隻誤入民宅的蝙蝠瞎碰瞎撞把屋裡的人都嚇了一大跳。現在張實被嚇醒了,但是,於娜娜冷淡的表情卻激怒了他,他心一橫破罐子破摔地說,哦不做也行我有事跟你說。於娜娜再也按捺不住說,晚上再說。說完她轉過身去,邁出了大門。張實沖著她的背影說,我要回中國去。 於娜娜回過身來,臉上掛著淡淡迷茫,說,張實啊張實你到底是不想把日子過下去了。 張實說,不,我就是想去測試那條清嘉河。 於娜娜果決地說,你現在以最快的速度回答我一個問題。 張實說,什麼問題。 於娜娜說,你上次回去跟盧小菲有過沒有? 張實沒想到是這麼個問題一時口舌打結。 於娜娜急速地催促著,有沒有,快,我真的來不及了,就這樣已經遲到了。 張實支支吾吾說,這件事跟我回去不相干。 於娜娜說,那好,你就撒個謊吧。 張實說,有……過,不過全過去了,而且,這次與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於娜娜愣了片刻,隨即整理了一下衣服,心平氣和地問張實,你看,我這樣,在應徵者的眼裡,還夠權威吧? 被一棍子打暈了的張實根本來不及反應,於娜娜就出門去了,張實呆呆站立,聽著門外傳來汽車發動的聲音,車輪發出吱吱的尖叫聲,跟著汽車怒吼著飛馳而去。 我丈夫到了這裡,就離致命地點不遠了。那個致命的地方,已經由於娜娜問了出來,那就是有過沒有。我到邁阿密去了整整一個星期,邁阿密離紐約只有三個小時的飛機行程,飛機在漫天風雪裡昂然起飛,衝破濕重的雲層,到邁阿密降落時,陽光像一個炙熱的火爐子我的皮膚一下子就被燙傷了,可是,紐約的風雪卻像冰箱冷凍層裡結的霜結在我的五臟六腑裡面,整整一個星期,我就在這種冷熱交結外熱內冷的狀態了,熱情如火又寒意徹骨,快樂得要命又悲傷得要死。很多年以後回想起來,我已經可以客觀而公允地說,那一個星期如果有什麼截然不同於其他時期的特點的話,那就是它的美學意味,冷熱夾攻內外分裂,大笑的時候眼淚止也止不住痛哭的時候又會破涕為笑,痛苦到極點時的快樂和快樂到極點時的痛苦,你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種光怪陸離的美感了。我想我丈夫其實一直是想知道那一個星期的每一分鐘的。可是他就是不問,現在他讓於娜娜問了出來,表面上問得急促匆忙,問得潦草隨意,骨子裡卻問得失利刻毒,問得怨恨深重。暴烈的猛獸終於撲碎了束縛它的籠子,它沖了出來,站立在籠子的碎片上昂首長嘯,野草低伏大樹顫抖。 有時候,我的記憶有些恍惚了,紐約的風雪和邁阿密的驕陽交結在一起可能只是我的一個幻想,有一段時間,我嚮往飛向雲天飛向太陽想得發瘋了,那些大笑時的眼淚和哭泣時的笑容僅僅是我幻想時逼真的創造,我實在太希望發生這樣的事情了所以我就以為它們真的發生過了。後來這種想法就漸漸退了下去就像打了退燒針以後的熱度一樣。年深日久我常常想到底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沒有。 邁阿密的海灘是藍色的,一圈圈波紋把陽光分解成一層層雲母般的碎片,我躺在雲母碎片般的陽光下面,看著藍色的海水在我眼睛的上方流淌而過,等我終於鑽出水面的時候,立刻遇上了紐約的大雪,天鵝絨般的雪片一團團地跌落下來重重地打在我的臉龐上,我的沾滿海水的臉龐立刻被雪水鋪滿,我再次沉入水底讓雪水和海水交融在一起,這時候只有雲母碎片般的陽光一片片地深入到我的瞳孔深處。我的記憶裡這種場景清清楚楚,於是我把它們描述給我丈夫聽,他聽的時候相當專心,他的眼睛看著電視機但是我知道他的耳朵就像值班的雷達發出嗡嗡的電流聲不停轉動不放過一個反射波。到底有過沒有這個問題苦苦地絞纏著他但是他永遠也不會發問。于娜娜對支支吾吾的張實說,那好你就撒個謊吧。張實不肯撒謊,結果於娜娜再也沒有退路只有讓汽車輪子發出錐心泣血的尖利吼聲絕塵而去。這就是說我丈夫可以給張實設定一個撒謊的出路從而避免攤牌避免決裂避免走到絕路上去,但是,他不喜歡張實撒謊,這就是說我丈夫認為于娜娜如果被謊言蒙蔽比聽到知道真相而決裂還要糟糕。起碼在一個他可以控制的天地裡面是這樣的,現在這個可以由他控制的天地就是他的電視劇。他在電視劇裡變成了上帝,芸芸眾生匍匐在他的腳下,他在雲端裡面鳥瞰無數人物東奔西走按照他的意志完成人生歷程,再也不用苦苦折磨自己不能自拔。我想,現在的場面就像一個人終於拔著自己的頭髮升空了。我丈夫就是這樣飛上雲端,現在他高高在上地看著張實和他的同夥們做著以下的事情: 事情就這樣走上絕路了,招供了的張實加速朝絕路上走去。他聽著於娜娜的汽車聲像一道絕望的流星終於消失在黑暗的大氣層裡,他也出了門,上了自己的汽車,去了自己的公司。在公司裡,他先是習慣地掏出計時卡往打卡機上面送,到了卡片口的時候,他想起來了他今天來公司不是來上班的,他是來辭職的,既然要辭職來還打他媽的什麼卡啊,這不成了站好最後一班崗了嗎在紐約這個地方玩兒這個不是他媽的有點傻逼了嗎?這麼想清楚了他就把手從打卡機上面縮了回來,這件事說明張實雖然具有詩人氣質但是在實際生活裡面很多時候跟常人無異,有機會實惠一下的時候他也不放過這個機會,如果有人借此來貶低詩人的話,我(此處是我丈夫)的辯護是這樣的:這就說明他的歷史唯物主義沒有學好,該主義開宗要旨就是人首先要衣食住行然後才能從事其他上層建築的事業;同理,詩人首先要作為一個人活下來然後才能在詩上面翻花樣。後來張實就走到公司人事部辭去了這份年薪頗豐的工作,前後不過幾分鐘,一個在常人眼裡驚天動地的舉動就這樣輕描淡寫地完成了。義無反顧也好,好馬不吃回頭草也好,總之張實這一步邁出去就沒有想到要再回來,這個時候我們看到詩人張實又出現了。有趣的是我丈夫自從困頓了一個星期以後(那個星期裡他一直在吹著噓噓的跟尿哨接近的口哨我一直在耳朵裡塞上棉花團以減少去廁所的趟數),突然文思打開,從那以後他口口聲聲把張實稱作詩人。躲在詩人後面就不怕做難為情的事情了。 從人事部出來,張實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收拾私人物件,準備開路走人了。他剛一進門他的女助手傑茜卡就說,老闆啊,你可是第一次遲到十五分鐘啊。張實看著這個可人的小妞,心中升起一絲依戀,所以他的口才立刻便捷起來,他說,也是最後一次了。說完他走到傑茜卡面前,伸手摟住她的小蠻腰,輕輕地把她攬過來,他終於開始做他在夢境裡的事情,但是事到臨頭他卻大大地偷工減料了。那麼多的遐想那麼多的預習,到頭來只是輕輕一吻點到為止再無進一步的活動。這件事說明,過多的想像會預先釋放行動的能量,就像一隻漏氣的鍋爐,到了需要壓力的時候軟塌塌的什麼也做不成。但是這一行動卻產生了一個歪打正著的效果,傑茜卡突然覺得自己置身在一幕悲劇裡面她感動得熱淚晶瑩,說,即使我們再也不會相見,我也會永遠記得我有一個走進夢境裡面去了的中國老闆。傑茜卡以她的未婚之身第一個看清了張實是一個夢想者,也就是說,她是第一個承認張實詩人身分的人。如果張實真的按照他的夢想和預習大大動作一番,傑茜卡不僅不會承認他的詩人身分,還有可能節外生枝,像這些日子前阿肯色州的女職員把總統告上法庭那樣的事情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的。其實,一切取決於氣氛。現在張實的氣氛恰到好處,就成了一出言情劇的一幕,總統不知道怎麼搞的氣氛沒弄好,就成了現在的麻煩。由此可見張實的臨門一腳有欠火候倒也不是壞事,正應了那句老話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傑茜卡的讚美,使張實十分受用,有一瞬間他幾乎有了在易水邊辭別燕太子的荊軻的悲壯感,他也覺得自己正在走進一出堂堂正劇裡面,他豪邁地想到,這下子你們老美也算看到了並不是所有的中國人都如你們所想像的一門心思只想到美國來,他同時也體會到了熱愛自己祖國的人才會受到別人的尊敬。以上都是他歪打正著得到的收穫,他意氣昂揚,早晨被於娜娜逼得招供的沮喪感一掃而光。他就這樣同美國生活告別了,有一點傷感有一點悲壯還有一點自豪。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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