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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認識一個人是不容易的。這句話毫無新意,通常是某人在吃了什麼虧了以後就喋喋不休地說的一句老話。因為吃虧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所以這句話也是經常被說的,說多了就像一枚磨舊了的硬幣連花紋都看不清了。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比如我今天說這句話:認識一個人是不容易的,並不表示我吃了什麼虧了,相反,還有一些近似於踏破鐵鞋無覓處的喜悅,因為,我終於認識張實了。為了認識張實,我已經寫了有半本書了,好幾次我覺得我已經認識他了,結果不是,就像我年輕的時候去西雙版納旅遊,在一片盤根錯節的樹林裡迷路了,我向來以方向感好而自豪,根本不相信我真的會迷路,所以我堅持尋找我自以為認識的標誌,一棵斜插向天空的枯樹啦一個五彩繽紛的毒蘑菇啦,其實它們根本就不是我所認識的方位物,我還是在迷路中。但是,這一次是在我不覺得認識他的時候,突然就認識了,所以我才有了跟吃了虧差不多的感慨。這件事說明,同樣的表像後面可能有截然相反的內容,人生之複雜可見一斑,人生在世就要多加小心。 張實在於娜娜和許淑嫻的注視下,真的就跨過了木制平臺的木制欄杆,走進了瀑布大水裡面去了。水霧彌漫,張實在裡面淋了個夠,外面的人看不見他,只能看見跟蒸汽相似的霧氣就以為他在洗桑那浴,其實不是的。他從瀑布大水裡面出來,頭髮緊貼在頭皮上,衣服緊貼在身體上,整個人像一條亮光光的海帶;從另一個角度看也很像一個剛出產道的新生兒,拖著亂糟糟的臍帶,渾身亮光光的是子宮裡帶出來的羊水。就在這個時候,我認識他了,我知道張實是誰了。 張實是一個詩人。張實是一個靈魂飄泊居無定所的行吟詩人。可憐他活得如此悲慘,他鬱鬱寡歡沒有方向,事情總也做不對,他越是想做好的事情就越是出差錯,要麼不出一出就是大錯。他的日子就像是一個悲劇。他的悲劇不在於他的生不逢時,詩人是跨時空的,每一個時代似乎都不怎麼需要詩人,可是每一個時代都有詩人,他們在每一個時代都顯得多餘,可是他們在每一個時代都因多餘而出了風頭,所以生不逢時不是他們的悲劇。張實的悲劇在於他壓根兒不知道自己是個詩人,別人也壓根兒不知道他是個詩人,就像一個被父母遺棄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嬰兒,他徒具地球人的人形卻無人知道他是個異類。所以他的行為別人看著奇怪自己也覺得乖張。如果別人知道他是個詩人,那麼他做的事情再奇怪比如說在遙遠的小島上養雞然後用斧頭劈了自己的妻子看上去也不奇怪了;如果他知道自己是個詩人,那麼他就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而惴惴不安老是像要跟什麼人道歉似的。比如現在,他走進大瀑布淋了個透又走了出來,由於別人不知道他是個詩人,所以在於娜娜眼睛裡,他行為輕佻動作輕狂好像心智發育還沒有成熟似的,而許淑嫻卻認為冥冥上蒼正在通過張實顯示一個驚人的歷史輪回。前者把他當小孩後者把他當道具。由於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個詩人,所以他覺得這樣做了不大好,他從瀑布大水裡面出來後,咧開嘴嘿嘿一笑,那意思可以理解成他抱歉地說對不起我又犯了一陣傻。 現在,我認識他了我知道他是個詩人,所以我就在他的眼睛裡看出了一些只有詩人才有的東西,比如說,解放,他的兩隻眼睛就像兩隊扛著紅纓槍的農會會員在朝著解放的路上迅跑。他被他父親的故事一激,詩人的脾氣上來了,這正是詩人的特徵,脾氣說上來就上來可以毫無前奏不加預告,他就一頭走進瀑布大水裡去了。在瀑布大水裡面,他被衝擊得搖搖晃晃,眼前一片銀亮的光芒,他產生了詩的意境,他覺得自己的外殼一層層剝落就像樓蘭古城在千里狂風的掃擊下不停坍塌,很快就剩下一個赤裸裸的靈魂像一隻剝了皮的兔子毫無遮蔽敏感無比,任何一點微小的刺激都有徹骨的感應,他從瀑布大水裡出來以後,突然就覺得往日羈絆他的一切都如過眼雲煙,這個過程是人與環境相輔相成的過程,就跟詩人和詩的相輔相成的關係一模一樣。張實被瀑布大水這個環境激蕩得豪情升騰,就跟詩人被詩寵壞了一個樣,現在他對自己的不顧天高地厚毫無愧色反而沾沾自喜,所以把他的笑容理解成道歉恰恰是不理解他所致。 當我們知道了張實是個詩人了以後,再回頭看他的往事,就不覺得他有任何不妥之處了,也不再會讓張實糾纏在那些凡夫俗子的標準之中無法解脫了,事情一下子就變得簡單起來了。我們甚至可以這樣說,張實之怪異之不被人理解是正常的,否則反而不正常了。 我的這個結論連我自己都覺得走太遠了,我在猶豫怎麼跟我妻子來進行必要的說明,她心明眼亮明察秋毫,她在財務公司當審計而不是在出版部門當審查真是明珠暗投。我想她一定會說我出於對自己的主人公的偏好導致了無法正確把握人物的缺陷。但是,世事難以預料有時你連老婆也測不准。我妻子看了,沉默了好久,竟然沒說什麼,看樣子我的結論她默認了,起碼,她懵了。 基於對張實的嶄新的認識,再回過頭來看張實此前發生的一件事就易於理解了。這件事發生在前而他們去大瀑布發生在後,之所以前後顛倒就是因為我那時突然不認識張實了,我不知道他在幹什麼。現在好了,我認識他了,我可以來說說那件事情了。 那件事情是這樣的,張實那一天去上班,剛走進辦公室,就聽到砰的一聲,他嚇了一跳,隨即又高興了起來,他看見他的助手傑茜卡從門背後出來,手裡舉著一個正在冒著白沫的香檳酒瓶子。前面說過張實回來以後心緒一直煩亂,換了別人給他來這一下他說不定立刻就拉下臉了。現在他沒有拉下臉反而笑了起來,是因為做這件事的是傑茜卡,她的漂亮臉蛋和柔軟身影已經好幾次進入他的夢鄉。漂亮女人有權做一些無傷大雅的出格之事好像是男人們約定俗成的留給她們的許諾,雖然女權主義者對這個許諾恨之入骨但是她們之中的漂亮同志還是一有機會就要使用這個許諾,這就是即便在主義的旗號下叛徒依然無法根除的又一個例子。張實收拾起壞心情,展開了好面孔,笑著說,你過生日啊。傑茜卡嬌憨地搖搖頭,說,嗨這是敬給北美區銷售經理張實先生的。張實一邊像機器人那樣自動打開電腦準備進入刻板的工作程式,一邊說今天不是愚人節哦。傑茜卡起勁地說,絕對可靠的消息,這個位置十幾個人在爭奪,董事會就是看中你了,說是讓一個科學家去銷售產品可以增強公司高科技形象的說服力,也加強了公司尊重多元文化的新色彩。張實說,要我去賣東西啊。傑茜卡說,工資加一倍呢。說著傑茜卡輕輕地貼了上來在張實臉上溫柔地一吻。這個情形在張實的白日夢和半夜夢裡出現都不止一次了,張實在夢裡預習過的反應動作是這樣的,他將以更溫柔的姿態把傑茜卡攬進懷裡,然後像輕風掠過草原一樣,輕輕地掠過傑茜卡的嘴唇,這個時候什麼話也不要說,他曾經推敲過無數片語、短句和完整句試圖從中挑選最合適的表達,最後的結論是一句話也不說,讓無窮韻味在沉默中滋長彌漫,他已經很多次地閉起眼睛欣賞過這個令人回味不盡的場面,以致有時候他都分不清這個場面是否已經出現過了。 現在夢境成真了,這個場面真的出現了。張實接下去的行為就令人不解了,他既沒有伸出手臂也沒有努起嘴唇,而是不可思議地突然板著面孔,心情變得陰鬱灰暗,不再看傑茜卡一眼,起身離開了辦公室,走出了公司,獨自一人站在曼哈頓大街上,大街上,無數來去匆匆的男女白領在眼前掠過,芸芸眾生的腳步如抓不住的流水在眼前淌過。他在這個流水中心部位怔怔地站住了,一動不動,一任流水沖刷而過。許多大城市的鬧市區,像紐約上海巴黎這些個地方,你只要留心尋找,你總是能看到在這樣的中心部位有這樣的獨立特性的人,或是默默站立或是念念有詞。大城市鬧市區的人見多識廣什麼怪物都見識過,自然無人對他們加以理會,通常的反應是不經過大腦就把他們快速歸類于精神不正常之列。大多數的時候他們也許是對的但是肯定有一些時候他們是錯了的。我們知道,他們之中,一定有個把詩人,他們是天才,那句老掉牙的話說了天才和瘋子也就是一線之隔,有時候這根線又稍微細了些,比如現在站在人群裡,詩人和瘋子的線就不大容易看到,看上去張實也就是千千萬萬的大都市鬧市區的一個瘋子。現在我們已經可以確定地知道,張實不是瘋子,他是詩人,詩人的脾氣說來就來毫無先兆否則不成其為詩人。他剛才還跟傑茜卡好好地喝香檳酒突然就跑到大街上來了,在傑茜卡眼裡,他自然也是極不正常了,當然又過了一些日子傑茜卡知道張實是個什麼樣的人了,那時候,傑茜卡將要稱他為夢想者,這是傑茜卡對詩人的理解,她換了一個稱呼意思還是相近的,比起於娜娜她似乎還更接近一些事情真相,而於娜娜則始終把他歸結為中年危機病入膏肓。這個事實說明,一個女人成了一個男人的妻子之後,她就不可克制地產生了庸俗化自己丈夫的嗜好,把婚前的勇士變成懦夫天才變成白癡,詩人情結勃然爆發變成中年危機病人青盲,這種嗜好常常保持終生並且隨著婚齡成正比地增長著。傑茜卡此時尚無這類嗜好所以她後來能看出一些端倪來,這不說明傑茜卡棋高一招,而是因為她此刻還是一個從未與任何一個男人在一個鍋裡攪過食的女孩子,有朝一日她成為某人的妻子的話,她庸俗化丈夫的勁頭肯定不比其他女性減低,任何樂觀的估計都是盲目的。很多男人就是看不到這一點,以為這僅僅是個別現象不可以偏概全依然相信群眾的百分之九十五是好的或比較好的,所以就不惜翻山越嶺赴湯蹈火去換個妻子,結果呢,嘿嘿,不說也罷。前門櫃虎後門進狼是他們自作自受,而前仆後繼百折不撓又常常是他們的宿命。我的瞎眼的男同胞啊我為你們的執著放聲一哭。 轉眼到了下班的時候,張實回到家裡,於娜娜早回來,正在廚房裡做晚飯。在曼哈頓的大街上逛了一個下午,張實一進門就把自己重重地扔在沙發上,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姿態,我覺得有點兒不像詩人的做法,詩人有了不順心的事總是折騰自己,一般情況下不大給別人臉色看。當然,張實一進門狠狠地扔進沙發也可以理解成他就是在折騰自己而不是扔給於娜娜看的,如果是前者就說明他的詩人氣質一以貫之,如果是後者他的表現就是個小男人了,我不是女權主義者我也會瞧不起他。我傾向於前一種判斷但是於娜娜傾向於後一種判斷,所謂見仁見智就是這個樣子的。說實在的,那個時候我也吃不准張實到底犯得哪門子邪我也是等張實從瀑布大水裡面出來以後才知道他是怎麼回事的,那麼於娜娜就更不知道底細了。於是於娜娜就拿出對待小男人的態度來跟張實計較,她來到沙發邊上看看一臉晦氣的張實,拿定了先禮後兵的原則,她溫和地詢問張實啊你不舒服啦。夫妻相處七年,於娜娜當然知道張實真的不舒服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的,她的問話翻譯過來就是你今天想找什麼茬呀。於娜娜的問話依據是建立在張實今天的表現是小男人又要發作一番之上的,她的依據不對所以這話聽到張實的耳朵裡就不受用。張實跳過表面爭執直接掏出了心中的困惑,他說,我要替公司去賣東西了我的工資加一倍了,可是我為什麼不高興?我今天下午在曼哈頓四十二街上看到了千千萬萬個我在為了一倍工資拼命奔跑就像一群受了驚嚇的斑馬。 這句話詩人味道十足,非常遺憾的是,於娜娜一點也沒有聽出來,這不能夠怪於娜娜,於娜娜一輩子也沒有遇到過一個這樣的詩人,在她的以往歲月裡準確地說是上大學的時候,的確也見過不下一打的詩人,他們頭髮骯髒結成一團,寫著晦澀難懂的分行的句子,站在飯廳的桌子上朗誦的時候口水噴出去老遠,從臺上下來眼睛就直勾勾地盯著漂亮的女生。于娜娜自以為對詩人有著深刻瞭解心想自己丈夫再不濟也不會是詩人,這一次她犯了失之毫釐差之千里的錯誤,結果與真相擦肩而過,錯誤雖然嚴重但是責任不在她身上。可悲的是以後終有一天她知道了事實真相她也無法找那一打詩人去算帳。這個教訓說明:先入為主的現象真是害死人了,到頭來連個冤有頭債有主的說法都討不到。 於娜娜沒有聽出張實的話詩意十足,她把它理解成張實又在給臉子看了,她在張實身邊坐了下來,喪氣又惱火地坐了一會兒,突然下定了決心,伸手從沙發的坐墊底下掏出了一包香煙,這是一包女士專用的綠Mere和一個防風打火機,她動作老練地抽出一支又細又長的褐色煙捲,滿含敵意地叼在嘴上,然後啪地一聲點著了打火機,在張實驚訝無比的關注下,狠狠地吸了一口。 這個情節女權主義者可能會引起誤會,她們把抽煙看成是婦女解放的一部分,因此她們有可能會把於娜娜當成同志而加以支持。所以我必須在此做一個說明,於娜娜不是女權主義者雖然她並不反對女權主義,她抽煙是出於傳統婦女的習慣做法:通過虐待自己來懲罰丈夫,而女權主義者的做法稍微有一點點不同,她們是通過虐待丈夫來懲罰丈夫。我雖然對女權主義沒有意見,可是在懲罰這個具體程式上我倒是認為女權主義者比較的合乎邏輯,我妻子如果想懲罰我我看還是通過虐待我比較合理,當然前提是我罪有應得。否則,小偷偷了你的錢包你不去抓小偷卻自己扇自己一個大嘴巴旁觀的人肯定一頭霧水。 於娜娜抽煙是虐待自己,所以她狠狠地抽了一口的後果就是狠狠地咳嗽起來,咳嗽如預期一樣引起了張實的關注,張實驚叫起來,你怎麼跟齊玲學,那人是好學的嗎?說著就伸手要去奪於娜娜的香煙。於娜娜側轉身子讓張實撲了一個空,她拿著香煙站起身來動作的確有模仿意味,但是她表達的感情卻是屬於她自己的,她悲傷而痛心地說,張實啊張實,我抽支煙你就緊張兮兮小題大做,該用心的地方你不用心該關照的地方你不關照。張實這時已經從詩人心緒裡徹底出來了,他可憐巴巴地問什麼地方我該關照啊。這話問得愚不可及,但是於娜娜還是回答了他,於娜娜說,你我的家呀,還有什麼地方。張實總算回到了丈夫的思路上來了他說,哦,你是說我應該接受這個職務。于娜娜心裡認定張實在裝傻,認定他的心根本不在家庭上面,所以她冷淡地說,張實,沒有人逼你。其實,於娜娜的判斷頂多對了一半,張實的傻不是裝出來的,嚴格地說那也不是傻,那是一個詩人看待世界和人生時的表情,在常人眼裡跟傻確乎有一些相似;他的心不在這上面倒是說對了,雖然他並非有意要這麼做。張實在最好的時候,也頂多被他的妻子理解一半,他的生活的悲慘可見一斑,歸根到底就是他和別人都不知道他是個詩人。他們在黑暗中摸索就像那一出專門演給不懂京劇的老外看的三岔口裡的人們一樣,在黑暗裡面摸來摸去砍來砍去,都是自己人卻差一點殺得死光光。 張實在被人們發現是個詩人以前的情況就是這樣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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