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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壞一壞又如何


  輪到張實壞一壞了,張實為什麼就該那麼老實,他為什麼就只配那麼單一色彩的生活那麼乏味的性格,他總算在一出大戲裡面成了主角了,他出現在這部大型電視連續劇裡純屬偶然,跟一個人的受精成胎的偶然性不相上下,他應該抓住時機好好品嘗人生百味,也不枉他到戲裡來走一遭,這種權利也跟一個由受精卵發育成的人不相上下。
  鴻門宴以後的張實,眼前老是閃現婁華低著頭一口一口認真地喝完那滿滿一杯擦根火柴就能點著的烈酒的場面,他心生畏懼,知道面前這個人今非昔比,他的老婆還是不碰為妙,離得遠些更好,同時,對盧小菲烈火燒身的勁頭也由先前的暗自受用變得嫌她惹是生非了,這個變化,他自己一開始不很清楚,是到第二天早上,盧小菲又來見他時,他才表露出來的。
  第二天早上,黎明時分空氣難得地有那麼幾分清新,張實推開窗戶,幾乎懷疑聽到烏兒鳴叫了,當然沒有鳥叫,上海的鳥兒在張實出生前三年就被掃蕩殆盡,此刻這種美麗的幻聽只是說明此刻張實的心情很好,他接到了婁華替他安排接洽的污水測試實驗基地清嘉鄉的邀請,準備出發,去清嘉鄉建立的測試基地去也。而清嘉鄉又是他的一塊熱土,他的奶媽秦媽媽一家就在那裡,他小時候有八個暑假是在那裡度過的。他看著石庫門弄堂狹窄的天空中胭紅的早霞,聽著鳥兒鳴叫的幻音,心頭油然升起祖國真好近鄉情更怯諸如此類的熱乎乎的情感,就在這時,盧小菲來了,盧小菲用他們小時候習慣了的敲門方式,她滿懷憧憬地認為,這自小約定的一長兩短的敲門聲是他們之間的秘密小道,直接通向他們的童年,也許同時通向未來。誰知張實聽了,心裡頓時戒備起來,他開了門,說,啊,你這麼早就來了。話說得客氣得很,以致盧小菲心頭喜悅立刻少了一半,說,哦,打攪你了。張實說,沒有沒有,你提著個密碼箱像個女大款似的幹什麼?
  盧小菲把一個沉甸甸的密碼箱朝張實桌上一放,說,我本來就是女大款嘛,你打開看看。她那份毫不見外的神情,此刻讓張實看了憂慮重重的,說,你的箱子我怎麼好打開。
  盧小菲說,哦,出了國,講起禮貌來了,從前我不讓你打開你非要打開的何止是個箱子。這話說得張實心驚膽戰,連忙說,小菲,大清早的,別瞎鬧了,好嗎?就是在這個時刻,張實深深感到盧小菲對他而言,已經具有惹是生非的威脅了。
  盧小菲看看張實,說,你,有什麼不對頭。張實連忙說,你想到哪裡去了。盧小菲說,好了好了,你也別辯解了,我給你帶來你現在最需要的東西了。說著,她熟練地打開密碼箱,隨著箱鎖啪啪的彈跳聲,結實的箱子蓋打開了,張實看到了警匪片裡出鏡率最高的特寫鏡頭:滿滿一箱子錢,就是說現鈔躺滿了箱子。張實可沒有像警匪片裡的另一方,不慌不忙地打開手裡的同樣體積的箱子現寶似的露出了滿滿一箱子塑膠袋包裝的毒品,他傻乎乎地問,這,這是什麼?
  盧小菲說,你出同出得連中華人民共和國發行的現鈔都不認識了?裝什麼老華僑啊?這裡是三十萬人民幣。
  張實說,我當然知道這是人民幣,你這麼提著像毒品販子似的,幹什麼?
  盧小菲說,對啦,就是販毒品的錢哪,我私下給吞了,大清早的跑到你這裡來,就是想讓你給藏起來,你這麼一驚一乍的,讓道上弟兄知道了,追殺到這裡,吃苦頭的可就是你哦。
  張實說,小菲你別鬧了,我們就不能正經一點說些事情。
  盧小菲說,好,前天我們不是說好我來投資你的污水測試站嗎?這就是投資啊,這話說得正經了吧。
  張實看著盧小菲快樂的笑臉,心裡不由得一咯噔,暗叫著壞了,他想起了婁華低頭喝酒的咕嘟咕嘟下嚥聲。他的腦子裡急速地轉著念頭,唯一清楚的是這錢是萬萬動不得的。他的腦子轉停了,說,小菲,我們說好的一起好好做成污水測試這件事,現在我們就開始做。
  盧小菲興奮地說,好嘞。
  張實說,你聽著,把箱子關上。
  盧小菲興致勃勃,模仿著從盜版片裡看來的姿勢,行了個美式軍禮,脆聲應道:Yes Sir!利索地關上了箱子,她滿心以為童年的朋友又開始了遊戲般快樂的人生了。
  張實又說,提上箱子。
  盧小菲提上箱子,說,Yes Sir!
  張實說,現在就回家去。
  盧小菲說,Yes,就噎住了。她聰明過人,立時反應過來,說,張實啊張實,我一開始就覺得你今天不對。她靜靜地看著張實,看得張實兩眼遊移像兩隻警戒的麻雀隨時要從枝頭飛離,盧小菲看了一會兒,說,你跟婁華見面了,你們談了一筆交易,他讓你不許動我的錢。
  張實說,他不說,我也不該動你的錢。
  盧小菲揚起的眉毛悄悄放下,如同飛翔中的山雞收起了翅膀,無聲無息地降落下來,她低聲說,告訴我,為什麼?
  張實說,我們的過去,已經過去了,不該回來了。盧小菲雙手撫摸著箱子蓋,久久撫摸著,兩眼逼視張實,眼神越來越溫和越來越平淡,末了,她說,好吧,我犯賤了,是不是?她提起箱子,說,我的店堂,早就該擴建裝修了。她說著走到門口,出門前,對張實搖搖頭,像看了一幅製作低劣的掛曆,轉身走了。張實心中頓覺一陣惆悵,忽然生出奇怪的希望,他希望盧小菲堅持不退,為了他衝鋒不止。盧小菲下樓的腳步聲就在他的希望中越來越遠,聽不見了。如果盧小菲真的回來,會把他嚇得半死,現在盧小菲真的走了,看那樣子,是再也不會回來了,他就開始在心裡狠狠地惆悵起來,他憑窗眺望,雖然在石庫門的弄堂裡,眺望不出多遠去,但是眺望這種姿勢和神韻,使他加倍感到惆悵的美好,意境悠長。人生百味,此其一也。
  老闆越來越看不懂張實的行動線更不理解張實的心理線索。在去幼稚園接她女兒的路上,她說,喂,這個電視劇裡面的張實是不是你?我聽見自己用力地笑了起來,聽見自己在說,你看你,跟我在一起不少時間了,怎麼還沒有搞懂生活和藝術的關係啊?我吃飽了撐的,沒事幹了,萬里迢迢回到中國來,就為了把自己的隱私放給全中國十二億人民看,我有病?
  老闆這次不像以前那樣立即就停止了探索性思維,她在我少有的堅定強烈的阻擊面前,依然順著自己的思路說下去,不一定非要有病才向十二億全國人民抖自己的隱私啊,這麼多明星啊主持人啊什麼的不都抖了嘛,書厚得像磚頭連床上的動作都抖了呢,他們有病嗎?你從來也沒有用這麼狠的口氣說話,我不就是問一問張實是不是你嗎?
  我只好亡羊補牢,說,不是我。
  那麼,盧小菲是我嗎?
  你看你,說到哪裡去了,你跟盧小菲有什麼相像地方啊?
  盧小菲有丈夫,還要跟張實好,張實已經開始煩她了,你現在也開始煩我了。
  嗨你叫我怎麼說,你怎麼只要覺得我煩你就好像事實上我真的在煩你了。
  那麼,張實為什麼要煩盧小菲啊?你說,你煩我了沒有?
  張實煩盧小菲不等於我煩你。
  那麼張實為什麼要煩盧小菲啊?盧小菲對張實一片癡情。
  我沒有煩你。
  老闆停下來,看著我,下班的人潮像洪水我們像洪水裡的礁石,老闆說,好,那麼,我就跟我丈夫去說,說我們倆已經好上了,我要跟他離婚。
  我的天,我在心裡一聲大叫,事實上,這一聲大叫已經到了嗓子眼裡,差一點就沖了出來。媽媽!老闆的女兒蝴蝶一樣的張開雙臂飛撲著過來。老闆彎下腰一把抱起女兒,叫叔叔了沒有?老闆女兒乖巧地叫了起來:叔叔。我們三個人沿著馬路像一家人似地走著,我們像洪水裡的小船,劃得彆扭。
  張實在清嘉鄉碰了個鼻青臉腫,說來話長,這個故事也沒有什麼意思,簡單地說吧,婁華讓一個臺灣商人到清嘉鄉投資,鄉里這才同意張實來建立污水測試站。誰知道這個臺灣商人心裡不願意來投資,是被婁華逼的,婁華能決定臺灣商人的工廠的排放污水超標與否。鄉里不願意張實來建污水測試站,生怕壞了鄉里的投資環境的形象,沒有外商來投資了。現在有了外商來投資了,鄉里才同意張實來建測試站,好了,這麼說著像繞口令,總之,臺灣商人也好,鄉里也好,都在做著自己不大想做的事情,所以,到頭來就會出事情。這個故事說明,做一件事情,如果幾個方面都不大想做,就不應該勉強去做,一定要做的話,就會出事情。事情是這樣出的,臺灣商人因為不大想來投資,就想出了一個壞招,這個壞招說了也簡單,就是假借合資名義,用鄉里的工廠做抵押向銀行貸款,拿來現金去炒期貨,賺錢最好,賠了就說是合資廠投資失敗,鄉里倒楣他沒事。
  說來真是巧,葉子就是這個公司的總經理秘書,當然也是總經理的金絲鳥。葉子知道全部內幕,她想到一旦鄉里跟這個台商合了資,錢被騙走,最後吃不了兜著走的是張實,她經過幾番跟張實的來往,心中對張實有著跟範小雄不一樣的情愫,她無法坐視臺灣人坑大陸人,也無法坐視她的鳥主坑她的朋友,於是她來找張實來了。
  葉子來的情形是這樣的,天邊,一輛紅色的摩托車,車上,騎著一個紅盔紅衣紅靴的女郎,就像一團紅色的火球滾滾而來。火球在張實面前停了下來,葉子把實情告訴了張實,張實認為葉子和她的老闆全是騙子,氣憤之下,一腳把葉子的紅色的頭盔踢了出去,頭盔在灰濛濛的空中劃了一道紅色的弧線,最後還是掉進了渾濁不堪的清嘉河裡去了。葉子很傷感地離去了。
  張實明知如果把實情告訴鄉里,鄉里一定不會再讓他建立測試站了,他這一趟中國就白白回來了,他還是選擇了到鄉里去告訴實情的做法,結果當然一如預料,鄉長請他離開清嘉鄉,鄉長的話是這樣說的,沒關係,張博士,他們是騙子你也不知道,明天縣裡都要來人參加我們的合資典禮,該怎麼辦你也不知道;我們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就讓我們好好過下去吧,謝謝您了。張實慚愧地接受了這個柔軟而堅硬的逐客令。緊接著發牛的一幕給了他終身難忘的教育,陪同他一起去的奉媽媽的兒子他的瘸腿奶弟弟被鄉長和顏悅色地叫到了一邊,問,我家和你秦家前世無冤今世也無仇吧?
  瘸腿奶弟弟緊張地說,鄉長你說哪裡去了。
  鄉長說,你說我對你怎麼樣。
  瘸腿奶弟弟說,那還用說鄉長。
  鄉長說,他們這幫城裡人做的事情你也不知道吧。
  瘸腿奶弟弟開始松了口氣,我是不知道。
  鄉長突然爆炸了,你這個赤佬!你這個王八蛋!你這個脫底棺材!你辦的什麼沒屁眼的爛事情!你自己都不知道的爛貨、騙子、外國混蛋,就敢往鄉里帶,就敢往我懷裡揣!我操你格娘!你不想在鄉里做人了,我想,你聽見嗎,我想!可我想有個屁用,我他媽的還怎麼去做人!
  面對此情此景,張實也沒有臉回秦媽媽家了。他孤零零地在郊區公路上晃蕩,心裡一片空白,他不知道去哪裡好,茫茫中國,他的親人在何方,這個時候,他格外懷念親人,他攔了一輛突突作響的拖拉機,搖搖晃晃地朝城裡開去,他的潛意識領著他去尋找親人去了。何謂親人?要麼是由生殖過程中連在一起的,也就是說有血緣關係,比如父母子女,還有兄弟姐妹;要麼是在生殖的起始階段形成的,也就是說有過性關係,比如大妾。後者的定義有些可疑,有人發生了性關係卻沒有成為夫妻但一輩子在心裡認同為親人,有人從前是夫妻後來離婚了形同路人逞論親人。在這個城市裡,符合上述不精確定義的親人,張實掰了手指算,也只有盧小菲,所以,他就昏頭昏腦找盧小菲去了,找盧小菲去幹什麼,他似乎不清楚,但是得志時把人家攆走落魄了又去投奔,其行徑稍有無恥之嫌。張實本非聖人,無恥一次又何妨,看看張實身邊的人群,婁華就不無恥了?範小雄就不無恥了?葉子就不無恥了?為什麼不許張實無恥一次。
  老闆抬起頭舒了一口氣,把剛才低頭閱讀時垂掛到前額的黑髮撩到頭上的原來位置才說,哦,你沒有說盧小菲無恥哦。
  我說,我為什麼要說盧小菲無恥?
  老闆從我的身邊移開,坐正了,隔著一段距離對我說,我知道我是個壞女人,別人知道了我的行為,一定認為我是個無恥的人。
  我只好按例撫摸著老闆的脊背,說,你不是壞女人。我一直沒有找到有效的辦法來幫助老闆消除她的罪惡感,我只能重複這麼一句單調的否定句。有一次,我試圖讓我的言詞豐富一些,我就在你不是壞女人後面謙虛地加了一句我是壞男人,滿以為這種自我批評能使老闆心理平衡,誰知弄巧成拙反被聰明誤,老闆立即回應說,看,你就是認為我是個壞女人。我說,沒有啊,我在說我是個壞男人啊。老闆說,你的意思是你跟我好了,你就成了壞男人了,對不對?我警惕地不再接詞,因為這話的前景十分可疑,說不定後面就是一個陷阱。見我不做聲,老闆淒慘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如果是個好女人,我們就不會好起來,我們好起來了,我就是個壞女人了,連帶你也被我帶壞了,不管我丈夫怎麼不好,現在是我對不起他,還有,我也對不起你太太。從此,我再也不敢自作聰明地做什麼自我批評了。
  張實蓬頭垢面垂頭喪氣地出現在盧小菲開的夾竹桃美髮廳門前時,盧小菲並沒有心軟了就讓他進來。盧小菲當然不會讓張實輕易就回到她身邊來,盧小菲沒有那麼賤,她擋在門邊說,你要幹什麼?張實說,我要剃頭。神情卻像是在說要吃奶。他倒不是有意要做得這麼無賴,他也不是算計好的要用哀兵必勝的戰術來克制頑敵,只是他十年前的記憶在暗中推動他用這類基調說話,在十年前的記憶裡,盧小菲吃軟不吃硬,小姐脾氣占上風的時候,鋼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低頭,放在革命戰爭年代肯定是劉胡蘭第二,如果是她的母性被喚醒,那麼別說是給孩子餵奶就是割肉煮給孩子吃也不會皺眉頭。現在的時間是夜間十點半了,連大門上方的夾竹桃美髮廳的霓虹燈招牌都在夜霧裡顯得朦朧不清了,所以盧小菲說,對不起營業時間已經過了。張實重複著,我要剃頭。盧小菲說,理髮師全都下班走了。張實重複著,我要剃頭。他知道這麼重複說其實已經被盧小菲接受了,他就大著膽子厚著臉皮朝美髮廳裡走了進來。誰知道這一招過於急促,盧小菲的小姐脾氣被惹發了,她大喝一聲,站住!口氣是真的嚴厲,張實一下子就站住了,他又說了一句我要剃頭。盧小菲恨恨地說,你以為你是誰,你想理髮了就得給你理髮,你以為這是什麼地方,你想進來了你就可以進來了。張實裝傻到底說,我要剃頭。盧小菲說,出去!張實感到盧小菲也是今非昔比了,一時沒有了主張,他面對面地看著盧小菲,想在盧小菲的眼睛裡探聽虛實,結果不得要領,他只好往外走了,走到店門口的時候,他想,這一步跨出去,恐怕就真的再也不會跟盧小菲有任何來往了,他停了下來,千言萬語並做一句話,小菲我要剃頭。他也就是死馬當作活馬醫,來一番最後掙扎而已,誰知道奇跡就此出現了,下一個鏡頭是一大塊白布瀑布似的傾瀉下來,這是一塊理髮圍布,盧小菲抖開它,圍在端坐在理髮椅上的張實身蔔。他們面前,是一塊巨大的鏡子,明亮地映照著張實和站在他身後的盧小菲,大廳裡,其他地方的燈全關了,一片昏暗,唯有這一角光明。這個故事的峰迴路轉說明,好多年以前常聽人引用而今人不再提起的一段語錄,依然放之四海而皆準,主動權的恢復往往存在於再堅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後來,張實和盧小菲在這個光明的一角裡,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盧小菲說,先生要剪什麼樣子。
  張實說,老樣子。
  先生一直在做大生意。
  我不做生意。
  先生印堂發黑近來一定晦氣重重。
  我不叫先生。
  先生的那筆交易走進死胡同裡去了吧。
  不要叫我先生。
  來這裡的先生我們都叫先生,先生你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讓人特別叫你一個別的稱呼呀。
  張實啞然。
  先生自己知道變成茫茫人海中無數個先生中的一個,是先生自己的選擇呀。
  張實啞然。
  張實屢次啞然不等於張實真的就無話可說了,張實再憨厚他也知道,今天厚臉上門,恢復邦交,總得讓人家把該說的話說完該出的氣出完,男子漢大丈夫,被人家數落兩句怕什麼,而且,盧小菲的數落如同夜空裡的陣風,一陣陣地吹散了原先堆積在他們之間的雲層,局勢逐漸明朗晨星已經閃現,張實只需擺出一副愁苦的面容靜候萬里無雲的時刻到來就是了。這一刻終於被他等到了,盧小菲還在絮絮叨叨地說,歡迎先生光臨惠顧小店生意。張實看著鏡子,突然叫了起來,你看你看,你把我的頭剪成什麼樣子了?
  鏡子裡是一個馬桶頭。
  盧小菲當時就格格笑彎了腰,說,我跟你說過,剃頭的師傅都下班回家了。
  張實說,可你是美髮廳的老闆啊。
  盧小菲說,我又不會剃頭。
  張實說,你不會剃頭就敢開美髮廳。
  盧小菲說,你是說我在做著力不從心的事情?她的內心突然被撥動,神情立時黯然了,我一直在做著力不從心的事情,還有你,你也是。
  張實疑懼地說,我也是什麼?
  盧小菲說,你也想忘掉。她以己度人地繼續著她的思路說下去,這麼些年了,我們都一直在想把對方忘掉,希望我們的過去永遠永遠過去了,你剛才說得對,我們在做著力不從心的事情。張實真的被感動了,後來他躺在洗髮椅上,由盧小菲給他洗髮的時候,他閉上眼睛,說,我就這麼一塌糊塗一事無成,白白回來一趟了,小菲,我真的很完蛋。說這話的時候,溫暖的水流從他臉上汩汩而過,他的臉因而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盧小菲低頭看著這張因為發光而顯得柔嫩的臉,心疼地說,你永遠也不要這樣想,有我在你永遠也不會完蛋。這時盧小菲的母性被手下柔順地由她擺佈的這個男人的頭顱徹底喚醒了,她情不自禁地摟住了濕淋淋的頭顱。張實什麼表情不得而知,因為他的表情全部埋人盧小菲的懷抱裡去了。
  最後,當然還是既煞風景又毫無新意的空鏡頭:透明潔淨的水,如春天的山溪潺潺流進潔白光滑的池中,還有一串省略號,算是給導演的二度創作空間,也算是給觀眾留下的猜疑線索,就像梁家輝出演的《情人》,全世界的觀眾都在猜疑那一對激情澎湃的男女主角:Did they really 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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