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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葉子


  我丈夫突然把葉子女扯到張實的故事裡面,的確出人意料之外,看上去,既突兀又不合情理,在結構上,葉子似乎是為範小雄服務的,葉子是一個臺灣商人養的金絲鳥,有著同濟大學的文憑,在臺灣商人的公司裡當秘書,住著臺灣商人四十萬美元的西區豪華公寓。這一系列的設置既老套又沒什麼大趣味。葉子是范小雄的女朋友,頂多說明範小雄人老心不老,老牛吃嫩草,且色膽包天,虎口拔牙,硬是到台巴子的籠子裡把金絲鳥掏出來自己用。實在看不出跟張實有什麼關係。張實躋身其中,根本沒有用武之地。可是,我丈夫還是讓張實擠了進去,擠得生硬但是有力量。他們的相遇實在是生硬啊,所有編劇中的下下策:他們在馬路上巧遇。
  張實一個人獨逛南市的老城區,在小商品市場上東溜西看的,不知怎麼就遇到了也在其中行走的葉子,他一眼就認出來了,因為太漂亮的女人在人群裡就像外星人那麼刺眼。張實有點莫名的興奮,他快活地跟葉子並肩走著,在興奮的微醺狀態中,他只顧跟這個漂亮得難以置信的女人說著話,完全不去注意腳下的路通向何方,不知怎麼的,就出了市場,等他因為路邊的景色變化太大而終於發現已經進到了曲裡拐彎的弄堂裡,他居然還是興致勃勃地跟著葉子走著,走得十分純潔,好像不知道跟一個美豔的女人在小巷裡並肩同行意味著什麼似的。嘴裡還喋喋不休地讚美著上海老城區的文物價值歷史意義,對滿眼的髒亂視而不見撲鼻的惡濁哄而不覺。葉子說,你知道這裡的人最恨什麼嗎?
  張實極其單純地搖搖頭。
  葉子說,就是你們這副吃飽了喝足了以後來觀光獵奇尋根的嘴臉。
  張實無辜地大驚失色。
  葉子說,你知道他們最希望的是什麼嗎?就是立時三刻就搬出去永遠不再回來。
  張實依然單純得像女中學生,說,你怎麼知道的?其實,這還需要問嗎,連觀眾都已經知道了,果不其然,跟聰明的觀眾猜得一樣,葉子在一個低矮的棚戶門前停了下來,說,因為,我就住在這裡。說著,她就往歪歪斜斜的門裡走。張實就愣在門邊了。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個雄壯的女聲,喂葉小姐!葉子停下腳步,一個雄壯的婦女站在身後,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著葉子,葉子的華貴裝束與棚戶區格格不人,葉子在這種無禮的眼光前毫無反應。雄壯婦女說,葉小姐發財了,不大看得到了。
  葉子說,啥事體。
  雄壯婦女說,沒什麼事體,恭喜恭喜依啦。
  葉子就朝家裡走去,雄壯婦女說,等等。葉子又冷冷地站住。
  雄壯婦女說,依抬頭看看。
  葉子盯著雄壯婦女的臉,還是三個字,啥事體。
  雄壯婦女說,依洋房住慣了,弄堂裡的規矩都不記得了,依看看,你家裡的晾衣服竹頭都戳到什麼地方來了。
  張實在邊上緊張地看著危機升級,一時間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反應。
  葉子沒做聲。雄壯婦女忍無可忍,說,戳到我家門口來了。
  葉子突然動作激烈地抄起門口的晾衣服叉子,想把竹竿叉起來,她夠了幾下沒有夠著。張實終於如大夢初醒行動起來,他接過叉子,替葉子把竹竿挪了位置。我丈夫在這裡做得的確過分,他有心要羞辱葉子,卻又讓羞辱的執行者張實做得純潔而無辜。受此羞辱,葉子掉頭就往家門裡走,關門之前,回身說,今天觀光收穫不小吧。說著,那扇歪歪斜斜的木頭門就在張實面前關上了。雄壯婦女鄙夷地說,啥人不曉得啥人屁股上那點老坑,擺啥個驃勁,發這種財有啥好神氣的。
  門又猛然開了,葉子出來,一眼不看雄壯婦女,對張實說,繼續參觀吧。她站在門前,等著張實進來。
  平心而論,我丈夫的這一段,寫得頗具張力,雖然生硬卻有力量。張實心中的美麗女神,就在他眼前,令人心碎地褪去光環,剝光外衣,盡顯生活猙獰殘酷一面。我丈夫寫得興致勃勃,看著葉子出盡洋相他似乎快感盎然,興猶未盡,他把筆觸伸到了葉子最隱私的地方:張實接受葉子的邀請進到屋裡,屋裡一片黑暗,他一時兩眼失明似的木本地站著。只聽見屋角裡面有一個蒼老的聲音罵罵咧咧地說,葉子,你後頭跟的是不是阿二那個癟三。
  葉子說,姆媽,不是的。
  張實說,你母親?他開始看見屋角裡的床上,躺著一個蓬頭垢面的乾瘦老婦人,他急忙走上一步,說,伯母好。
  那個蒼老的聲音激烈地說,好個屁,在等死。轉而對葉子說,你阿哥阿二死到什麼地方去了。說話的時候,口臭撲面而來。
  葉子克制不耐煩,說,我怎麼知道。
  葉子母親說,你告訴他,就叫他死在外頭,永生永世不要回來了。
  葉子不再理睬牆角裡神經質地憤怒著的母親,管自走進裡屋,張實看看形勢,似乎也唯有跟進一途,他就跟著進去了。裡屋更加狹窄陰暗。張實內心似乎不再壓抑了,反而透著莫名的輕鬆,女神原來是住在馬廄裡的,範小雄大概做夢也不知道吧。他自以為老練其實幼稚無比地不露出任何意外之色。葉子說,你越是作出不驚奇的樣子,就越是顯得你居高臨下。後來,葉子以一種帶有自虐成分的口吻,告訴了張實,她就是個金絲鳥,那套四十萬美元房子就是鳥籠子,她說,很小的時候,我躺在這個黑暗的角落裡,我就認定有朝一日我要住在西區的豪華房子裡,我從來就不認為這是做夢,因為我不害怕為了這個目標付出代價。面對著堅強的第三等級的宣言書,張實奇峰突起地建議,要葉子到美國去留學,將來再回這裡建設新城區云云。這話傻得像白癡,張實再不食人間煙火也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在如此幼稚的救風塵的現代版面前,葉子的眼淚居然就下來了,雖然眼淚的含意不是很明顯,她是這樣結束張實的佈道的,她表情冷淡地擦去眼淚,說,你的參觀到此結束。在那扇歪歪斜斜的大門外,她對張實說,你以為你是誰,以後不要在別人的生活裡指手畫腳。以後的日子裡張實不聽葉子的警告,鍥而不捨,真的讓他在美國的妻子于娜娜傳真來了哥倫比亞大學和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入學申請書,雖然葉子沒有接受,卻種下了葉子對張實的曖昧的情愫,這才有了後來張實在清嘉鄉治理河水污染的時候,掉入陷阱,陷入困境,葉子以俠女般的風貌和身手,出手搭救張實而自己付出毀滅性的代價也在所不辭的故事,應了那句無心插柳柳成蔭的老話。
  我丈夫試圖把這段故事寫成一個迴腸盪氣的佳話,柔情書生和風塵俠女的現代版本,我丈夫在這個段落裡,想像力張揚,讓處於弱勢中的張實,無招勝有招,憨厚勝狡黠,平實勝尖刻,在處處被動中逐漸贏得美人心,硬是在範小雄和葉子中間打進了一個楔子。所以,我只能說,我丈夫是沖著範小雄去的,他對範小雄不懷好意。這是一個看上去唐突的判斷,這麼說自己丈夫聽上去也不是妻子所為,我的確不想這麼說,大凡丈夫從事寫作,妻子對丈夫的作品很少有不偏愛的。我真的不願意我是個例外。
  知夫莫如妻,我不知道那些作家的妻子們怎麼會崇拜她們的丈夫的。依我看,作家最好打光棍,如果實在想念異性,頂多也就談談戀愛約會約會,把身邊十尺之內劃為無人區,為的就是保持一個審美的距離,否則,你看著這個人在你面前白天剔牙打嗝半夜磨牙放屁,閑來靠坐沙發上斤斤計較著一千字三十還是六十塊稿費,剛送走笑臉相迎的客人關門就數落人家是附庸風雅不學無術的大草包,掏錢請人開自己作品的研討會虛張聲勢事後又心疼錢花得冤枉說肉包子打狗下回再幹是孫子,更別說為了那幾秒鐘的快感而把身軀扭動得不成形狀喉嚨裡發出非人的聲音完事後仰面躺在酸汗裡面了無生機。回過頭來,你還怎麼讀他的作品。再莊嚴的場景再動人的對話,都變成了滑稽戲,更不幸的,你還處處讀出虛偽,於是,他不寫作品還好,越寫就越看低他。天下作家的解構者,第一個就是他們的妻子,這實在不是味道。
  我丈夫對范小雄感情複雜難以表述,他希望有這麼一個人能他所不能,又嫉恨這個人襯托了他的無能為力。他似乎自己也不知道拿他怎麼辦,所以,一不留神,他就要對這個人物使壞,也就是恨壓倒了愛。這是一個情結,我丈夫羞于面對的情結。即便如此,我還是喜歡我丈夫寫電視劇,如果他一定要做他的中年白日夢,這麼做做比較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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