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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捲土重來


  我在講張實的故事的時候,我經常會對這個事實上並不存在的傢伙產生一種感同身受的理解和體驗。這個發現讓我惴惴不安。因為這個張實不是什麼模範啦楷模啦之類的人物。比如現在,在擺平了妻子于娜娜的怨憤和不滿之後,他歡歡樂樂地回上海了,我對他的歡歡樂樂就又一次可疑地感同身受起來。這個歡樂裡面,沒有多少好東西,張實自己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呢,好像隱隱約約感到一點什麼。他說是回來參加環保所的治理污水專案,治理污水當然是造福人類的好事一樁,但也不至於就一臉歡歡樂樂像初戀得到了回應似的。我說的可疑是指我的心情也跟著歡歡樂樂起來。這個反應本身是可疑的。它似乎在說明以下兩點:
  一、張實的歡樂就是我的歡樂。
  二、張實的快樂來自于離開了於娜娜的束縛。
  如果把這兩點連起來看,即可推導出,我對張實快樂的感同身受來自於離開了我妻子的束縛。這個推導結論是我所無法接受的。因為照這樣推導下去,我似乎一直在受著我妻子的束縛,而且想盡辦法要逃出來又長久以來無法成功一樣,現在總算有了機會,所以就跟張實一起快樂起來。
  事實當然不是這樣的。
  這樣思考問題是走火入魔的一種表現。難道要張實哭喪著臉回來嗎?張實的歡歡樂樂又礙著誰了?再說來,一個科學家能夠在故鄉貢獻自己的聰明才智,這件事本身就是值得快快樂樂的一件事。
  後來,我們知道,事情原不是像我們剛才所做的推導那麼簡單。如果很哲學地來看待這個世界的話(換句話說,也就是很冷酷地來看待這個世界的話),任何一個歡樂都是建立在一個痛苦之上的。老鷹口腹的快樂是建立在兔子喪命的痛苦之上的,某人在面試時得到了他想要的那份工作的快樂是建立在同時去面試的另外十八個人沒有得到這份工作的痛苦之上的。後來的事件演變,就是以這種方式進行下去的,可惜的是,我和張實都沒有在一開始就預見到那個殘酷的一幕,以致讓我們後來想到現在的這種快快樂樂就羞愧不已後悔不迭。其實,預見到那一幕並不需要如何超人的想像力,張實回來了,最快樂的當數盧小菲,盧小菲的快樂是這樣表現的:
  張實在虹橋機場的國際到達出口處,推著行李小車,迎面而來的是盧小菲,盧小菲的出現著實讓張實大吃一驚,因為他壓根兒沒有通知過盧小菲。張實問盧小菲,你怎麼知道我的航班的。盧小菲的回答有點兒讓他毛骨悚然,盧小菲說,我想第一個見到你呀!其實,我也不知道盧小菲是怎麼會知道張實的歸期的。這裡只有一個解釋,戀愛中的女人無所不能。所以,我倒是有了一個靈感閃現般的建議,也就是當今國內流行的所謂「金點子」。我的金點子如下,而且,為了給祖國的四化建設添磚加瓦,不收任何諮詢費用:
  作為一個新近剛剛興起的產業門類——私人偵探所,應該雇傭的職員最好是戀愛中的女人,如果她們沒有在戀愛中,也要通過移情法的訓練,讓她們進入角色般地愛上客戶提供的偵探物件,然後,老闆就坐在家裡安安心心地等待情報資料的到來就是了。一旦不幸被一個女人愛上,偵探物件就會在比世界上一切最靈敏的儀器更靈敏的監視之下,她們的眼睛賽過鷹眼,五十裡路外能看到草叢裡的兔子;她們的鼻子賽過電子鼻,隔著水泥地面都能聞到地底下萬分之一的異味。偵探對象無所遁形是毫無疑義的了。
  既然盧小菲在愛著她的前情人張實,區區一個航班到達時間還用得著我來操心嗎?這就是答案了。顯然這個答案張實也猜到了,所以他心裡有一種要出事的忐忑不安。他在盧小菲熱情似火的情愫面前的心裡是充滿矛盾的,這個矛盾說出口來的話,聽上去就有些低劣,張實想來並不願意讓他的低劣想法弄得盡人皆知;不說出口來的話,觀眾又容易因此而墜入五里霧中,從而對本劇作意興闌珊調轉頻道走人去也。現在,這個兩難就攤在作者面前:說,還是不說?就像莎士比亞把那個著名的兩難攤在丹麥王子面前一樣:活,還是不活?
  作者永遠是站在觀眾一邊的,所以,兩相權衡,決定把張實的不大容易說出口的矛盾心理說出來,張實的矛盾心理是這樣的:盧小菲美貌如花熱情似火,無論做妻子還是做情人,都是一等人選,任何一個性向正常的男人都會有所綺念,張實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盧小菲近乎投懷送抱的熱烈追逐,讓張實在人到中年以後的灰暗歲月裡已經熄滅了的綺念陡然復蘇,他為此不僅快樂,更有一份驕傲;但是面對現實,他明確知道,盧小菲早已是他的好友婁華之妻,連他們共同的女兒也都上學了,再偷腥也不能偷到老朋友家裡去,何況,他這次回來所要的合作項目,也是在盧小菲的丈夫婁華手下進行。萬一弄砸了,家啊業啊統統完蛋,這個前景不考慮清楚就貿貿然地一哄而上,顯然不是張實所為。放棄了吧,捨不得,不放棄吧,有危險。這就是張實的矛盾心理,說出來的確有些低劣。
  盧小菲對此渾然不覺,她只是依著她的舊情的慣性,再加上負疚和後悔的合力,風風火火地就沖著張實迎了上來,她為張實接機,為張實安頓,為張實的專案籌畫資金,做得一派純真一派忘情,讓張實實在是欲拒而不能。張實心想,這樣的來往,還是來往下去吧,可是他的那份擔心依舊,因此,張實此時就特意顯得被動,顯得無可奈何,顯得不接受就不近人情,總之,雖然不是深思熟慮老謀深算,他也本能地把後路留得又大又寬可進可退。
  老闆忍不住叫了起來,哦,好虛偽啊,這個張實,明明心裡惦著人家婁華的老婆,偏偏擺出一副被逼出來的樣子,好像人家硬是朝他手裡塞。她摟住我的脖子,說,好吧,就是朝你手裡塞,不是你要我,是我要你,你總不用害怕了吧。她把我推倒,騎在我身上,說,膽小鬼膽小鬼,我就把自己塞給你,看你要不要?要不要?她伏下身體,嘴裡還在說著塞給你塞給你。到了這份上,我當然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老闆差不多已經固定了她的上班時間和路線了,一早起來把女兒送到幼稚園裡去,就直接到我家裡來,然後才去慕尼克啤酒屋。她每天來就是看看張實和盧小菲的進展情況,順便也做一做那件事,我終於忍不住問,你丈夫怎麼吃得消你的?她說,真是奇怪了,說了你也不相信,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做,我們幾乎不做,我一直覺得這件事很無聊啊。她在我身上起伏升降著,我笑了起來。她說,笑什麼,就是遇到了你,我才上癮了,做了還要做做也做不夠。我傻乎乎地說,謝謝你。她格格格格地笑了起來,笑個不停,像剛下了蛋的雞在報功。最近,她不大說自己是壞女人了,大概是對壞女人的地位由熟悉到習慣,由習慣到麻木不仁,於是氣氛就輕鬆多了。
  那天的後來,老闆遇到了一件麻煩事情,她媽媽家裡雇了個保姆,保姆跟她媽媽老是對著幹,她媽媽就把保姆給辭退了,事情到這裡,也還正常,被辭退了的保姆出門時,她媽媽替保姆下樓來攔了一輛計程車,保姆把行李的第一部分放在車上,回身再上樓去拿別的行李,下得樓來,怪事就發生了,計程車不見了,保姆當即連哭帶叫,不依不饒;她媽媽領保姆到派出所去報案,派出所不受理,說沒有證據。她媽媽就跟派出所幹了起來,說我那麼大的年紀還能來你們這裡報假案?一個小員警說了句監牢裡也不是沒有年紀大的犯人。這下子,不依不饒的是她媽媽了,本來,保姆見到員警凶凶的,就怕了,打退堂鼓了,她媽媽說我一輩子清白今天在這裡玷污了我怎麼還能走出這個門?鬧得不可開交,一定要派出所給個說法。我截斷老闆的敘述,問,保姆遺失了多少東西。老闆說,一些行李鋪蓋什麼的。我接著問,兩百塊錢差不多吧。老闆愣了一愣,說,你什麼意思?我說,給那保姆兩百塊錢不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嘛。老闆頓時不高興了,說,那我媽媽的氣就白受了,還有賊骨頭計程車司機呢?就這麼便宜他了?你要不肯幫忙就算了。我看著老闆氣憤地緊鎖眉頭,說,我的意思是你母親真的沒有必要去受這個氣啊。老闆說,我媽媽的氣已經受啦,你現在說這種話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我說,你要我做什麼呢?老闆說,你心裡不情願,我還說什麼。我只好說,我沒說不情願啊。我一邊說著,一邊覺得自己的嘴在機械地扇動著。老闆說,你認識人多,看看通過計程車公司或是公安局上面的人,把這件事給處理了。
  張實二回上海,婁華真的震動了。起因是盧小菲告訴婁華,她要人股跟張實一起開一家環保科技的合資公司。這事兒顯然已經開始出格了,婁華卻不能對自己的老婆劈頭蓋臉說一聲不。當初盧小菲要買股票,婁華死活不同意,說是家裡的錢是用來過日子的,一分錢也不許動用。盧小菲發了狠回娘家籌錢也要上,說什麼也不肯錯過那個原始股發財的浪潮,婁華情急之下說了句很失策的話,他的原話是,你要是賺了錢我一分錢不要,你要是賠光了,我是死人不管。這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夫妻間的法律,結果盧小菲賺了大大的一筆,夫妻倆卻誰也不提這筆錢了。這是一種非常古怪的夫妻相處之道,看上去編造的痕跡過於明顯,不過,夫妻間各有各的帳號,生活費用按比例分攤,如同合開股份公司,十年如一日也不是沒有見過,我以後還會說到,那可以算作創作的生活依據,比較常規的例子了。但是戲劇要求的是非常規,盧小菲這麼一個敢愛敢恨的烈性女子,非如此結構不能顯示她的特色。這就是編造和結構的區別之所在。盧小菲通知婁華之前,已經把這個意思告訴了張實,張實在客氣一番之後,似乎是默許了,面對這麼一筆啟動資金,拒絕了也不合常理。
  婁華震動之餘,擺下了鴻門宴,說鴻門宴就想到一群刀斧手隱蔽幛後,只等項羽擲杯為號,一窩蜂沖到酒席宴上,把劉邦哥幾個按倒在地當場剁成肉醬,那是對人生的理解狹窄化了。請你吃吃喝喝,送上一團笑臉,你坐著卻心神不寧,用心猜想吃了喝了以後會出什麼問題,試想,鴻門宴若此,一個人一輩子誰沒有參加過幾個?起碼,張實此時就覺得是在參加其中的一個,他看著婁華包了一個豪華的單間,擺了一桌豐盛的酒席,然後吩咐服務小姐退出去,偌大的一個房間裡,就剩他們兩個人,他就忍不住問出了口,他說,怎麼跟鴻門宴似的。雖然場面的不同尋常的確容易使人聯想到那個恐怖千古的宴席,但是,張實的問話也透露了一點他本人隱隱約約的心虛。擺宴的一方自然容易把自己擺在神閒氣定的位置上,也就是項羽的位置,婁華四兩撥千斤,淡淡一笑,說,環保所副所長接待美國環保專家,夠名正言順了吧。
  張實也不輕言撤退,說,好,我就裝個傻,你讓吃我就吃。說著就大模大樣地吃了起來。
  婁華離題萬里地說了起來,張實啊,你在國外,聽說過國內的人生發展三條道嗎?
  張實邊吃邊搖了搖頭。
  婁華說,第一條紅道,從政,紅彤彤的革命接班人;第二條黃道,經商,黃燦燦地賺金子;第三條黑道,留學,黑亮亮的博士帽戴上。
  張實以靜制動地說,挺形象的。
  婁華用意不明地問,你看我在哪條道上?
  該算紅道吧?
  取笑我,就一個副處級,紅道上走的我這個年紀的都當上北京市副市長了。
  黑道?
  又取笑我,我也就一個本科學士,談什麼學術地位。
  總不是黃道吧?
  你也看出來了,我呀,什麼道也不是,一事無成的,挺悲哀的不是?
  怎麼能這麼說。
  你白白安慰我了,我其實是一點悲哀也沒有,我對我的生活滿意極了。
  那就好那就好。
  你這話,一聽,就是居高臨下在敷衍我,張實,其實你不瞭解我,別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從來沒有想要瞭解過我的心情,這不怪你,強者向來是不大理會弱者的心情的。不過,你連我現在是滿足還是痛苦都聽不出來,這是一個令人愉快的感覺嗎?
  那天一整天,我到處打電話,一遍一遍重複我的朋友的媽媽的保姆的行李的故事,我聽著我的話像流水線上的汽水瓶蓋子一個一個地掉在成品盤子裡,腦子裡想著大珠小珠落玉盤的名句,尋找著此刻的詩意,我正在過著前所未有的平民生活,它的詩意就在於它的平民意味。聽完我的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故事,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同樣的一句話,嗨哥們兩百塊錢的那點兒東西至於嗎要不我掏這個錢你也別客氣了。我突然想起那個張實來,人家好歹也能在鴻門宴上走一遭,刀光劍影裡面,雖說嚇出一身冷汗,卻還能閃展騰挪,到底是條漢子。
  鴻門宴上,婁華單刀直入,說,一個人,把孩提時代的夢中情人娶了回來,變成自己的妻子,這樣的幸運兒,全世界也沒有幾個吧,我婁華居然躋身其中,何等幸運何等滿足。她是我一生幸福之所在一生價值之所在,所以,我以一個弱者的身份來請你來求你。
  張實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說婁華你有話好好說,張藝謀的鏡頭晃得中國人民頭都暈了就是想讓大夥兒都做到有話好好說。
  婁華說,好,我現在就好好說,盧小菲她心裡永遠有一塊地方為你保留,我沒辦法你沒辦法她自己也沒辦法,這是天數我認了,我只求她跟我一起好好過日子。
  張實說,沒那麼嚴重吧。
  婁華說,沒有比我這個做丈夫的更清楚的了,她熱情她任性她俠義她奔放,正是這些讓我著迷的地方,引導著她不顧一切撕開心中的封條……
  張實截斷她的話,說,你放心,你擔心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
  婁華說,好,有你這句話,我……好,你回來有任何困難,能幫的我都幫,幫不上的違法亂紀我也幫。
  張實連連說謝謝。
  婁華說,還是我謝你,不要答應小菲上你這裡來投資。
  張實說,哦,她也就是說說。
  婁華說,好,你答應我的請求了,我幹,你隨意。說著,他把一瓶五糧液突突突突倒進玻璃杯裡,舉起來,就要一飲而盡,張實看著一大杯點火就著的透明液體,急著要攔,聲音都變了,說,你別玩命。他都覺出自己的耳朵眼裡突突直跳。
  婁華禮貌而堅定地撥開張實的手,不再說一句話,低下頭,一口一口認真地喝,一直喝得點滴不剩。鴻門宴就這樣結束了。
  老闆說,你怎麼為難起張實來了?我說,總得有點曲折嘛。老闆說,幹嗎好好的就要給張實曲折了,我說,他活該的。我記不起我什麼時候操心過我妻子,她事事獨立,連畢業後找工作這樣的終身大事,她都自己一手摘定,這真是她的失策之舉。她根本用不到我,所以就把我閑了出來,替人家的妻子的媽媽的保姆的行李奔忙起來。後來,人家的妻子的媽媽的保姆的行李的事情總算解決了,計程車公司的領導同意賠五十塊錢,老闆說,這功勞還是我的,因為公司當著我的面說,我們對歸國僑胞的意見歷來是很重視的。我說,謝謝。老闆樂得格格笑個不停,說,你謝誰呀,怎麼說起話來像個傻女婿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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