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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你難道不知道大多數女生都很討厭數學,你何必去挑戰她們的弱點。」

  「好吧,那你就什麼都不寫,學英國詩人伊莉莎白·伯朗甯:『我那些讚美的言語是何等無能!所有的男人都在讚美你,卻無人能捕捉你的風采。我愛你至深,深到我只能愛你,不能作文。』」

  「我懂了,就像艾略特說的:『我們不需交談,卻想著相同的念頭。我們胡言亂語,不需要有任何意義。』」

  「碰到這樣的女人多好……」張寶撐著頭,望著窗外,我突然看到一個從來沒有戀愛過的小孩。

  「防衛機制」

  上禮拜寫給薇琪的情書石沉大海,我感到徹底的挫敗。

  「沒關係,」張寶安慰我,「讓我教你一些防衛機制。」

  「『防衛機制』?」

  「佛洛德說人在焦慮時會不自覺地產生某些反應以紓解壓力,這些反應就叫做防衛機制。」

  「可是我沒有什麼不自覺的反應——」

  「很好,否認就是防衛機制之一。我今天要教你將這些不自覺的反應『自覺化』,化被動為主動,讓自己迅速擺脫煩惱。」

  「比如說……」

  「首先是『否認』,就是自欺欺人。挫折來時用力關門,否認整件事情的發生。下班後仍到她公司去等,等到越晚越有精神。薇琪沒回信,因為信被郵局寄丟了。事實上她天天在等你的消息,5分鐘檢查一次message.」

  「但這怎麼解釋她用各種藉口拒絕和我出來?」

  「那你就想,她……她得了絕症,不想拖累到你,只好拒你千里,讓你徹底死心。」

  「她看起來那麼健康都有絕症,那你我豈不成了鬼魂?這招不行,我太過清醒,無法自我蒙蔽。」

  「第二種機制是『壓抑』,悲傷往心裡塞,表面上好像中了六合彩。薇琪不理你,你痛苦地想往窗外跳。遺書已經寫好,拿起廚房的水果刀。這時爸媽走進來,問你是不是感冒。你說開什麼玩笑,我在等我熱的小籠包。朋友耐心地開導,你轉變話題說今天聽到一個笑話很好笑。朋友說你真能把她忘掉?你瀟灑地說天涯何處無芳草。朋友走後你吃安眠藥,上床時還摔了一跤。夜裡你仍然睡不著,滿腦子都是薇琪的好。」

  「這招需要表演天分,我的演技不夠逼真。」

  「那你就嘗試『退化』。遇到壓力時,你可以表現出人生早期,如童年的行徑。薇琪不理你,你開始摔家裡的東西。家人問你什麼事情,你擺著臭臉不發一語。朋友來安慰你,你說不用你們假惺惺。」

  「親友是我僅存的支柱,失去他們我就全盤皆輸。」

  「第四種叫『相反的形成』,壓抑自己真實、但社會不能接受的感覺,而表現出社會能接受的反應。你明明要薇琪甩掉未婚夫和你私奔,兩人搬到美國南方的小鎮。但你嘴巴上祝福他們永遠幸福,參加婚禮還包了兩萬五。你坐在主桌看他們不斷換衣服,一直告訴薇琪媽媽你女婿會對薇琪很照顧。他們最後向親友敬酒,你還一桌桌帶路。他們最後走進洞房,你還替他們點蠟燭。」

  「士可殺不可辱,我沒辦法這樣服輸。」

  「那你就『移轉』,放棄想追求卻得不到的事物,改以另一個不想追求,但比較容易得到的事物取代。薇琪拒絕你,你去追她的朋友莎莉。說服自己薇琪太過美麗,遲早會背叛你。莎莉只有氣質,婚後比較不會出事。薇琪三心兩意,莎莉死心塌地。薇琪整天想上媒體,莎莉卻喜歡燒飯洗衣。」

  「莎莉是有許多優點,不過她是lesbian.」

  「那你可以『縮小化』,將得不到的東西的重要性降低。薇琪拒絕你,其實沒有關係。愛情畢竟只是調劑,婚姻只是人生的一步棋。你抓不住女人的心理,不瞭解她們的邏輯。愛她愛到昏天黑地,她只把你當作追求者之一。時間浪費在這裡,轉眼就錯過商機。畢竟做生意比較實際,一分存款就有一分利息。」

  「可是我對做生意完全沒有興趣。」

  「那你『昇華』,將愛的能量轉移到其他更高貴的理想。你可以致力於環保,發明治療癌症的新藥。抗議貴婦穿皮草,收養流浪的狗和貓。」

  「這世上誘惑太多,我很難寡欲清心。女同事的化妝品,捷運上對面乘客的短裙。路上情侶的背影,好萊塢電影裡的激情。每次看到這些東西,我都壓不住自己的性情。」

  「那你就試試『合理化』,對災難編出一個有利於自己的解釋。薇琪要結婚,因為那男的不久于人世。為了讓他安心地死,薇琪陪他過最後的日子。」

  「我不要把自己的快樂建築在別人的死亡上。」

  「好,那你只剩下最後一條路,就是『反應控制』,故意裝出和你內心感覺相反的反應。你悲痛欲絕,但要表現出衣食不缺。你想要揍人,反而躲在家裡自虐。」

  「我又不是瘋子。」張寶搖搖頭,「這樣你就無路可走了……」我絕望,像一具骷髏,掉入沒人注意的水溝。

  「好友」

  上禮拜我建立防衛機制,心情仍感到迷失。此時昔日的好友從美國回來度假,晚上和我約在西華。

  「晚上一起吃飯!」張寶打電話來。

  「我的好友從美國回來,我要和她見面。」

  「男的還女的?」

  「女的。」

  「難怪你這麼急,小別勝新婚,今晚臺北一定地震。」

  「我們是朋友,不是你想像的那種關係。」

  「當然不是……」張寶訕笑著。

  你搖頭,不想跟張寶追究。

  你們是最好的朋友,小學時你坐在她背後。上課時你拔她頭髮,在她頭上抹西門子地板蠟。射橡皮筋時你把她當靶,下課時偷她的橡皮擦。樓梯上你抬頭看她內褲上的小花,向全班宣傳她的屁股很大。她把你推在地上打,你一拳揮掉她的門牙。她回家告訴爸爸,她爸爸打電話給你媽。為了讓你們和好,雙方家長帶你們去看《大白鯊》。你記得最後大白鯊把嘴張大,男主角丟入炸彈讓它腦袋開花。

  那天過後她不再找碴,你不再在她背上貼「母夜叉」。晨間檢查她借你手帕,班會時提名你當糾察。午睡起來練習書法,你寫得很快她一直叫你等她。放學後你們交換漫畫,你常到她家看《科學小飛俠》。她笑你沒有鐵雄瀟灑,你說她的胸部沒有珍珍大。看完卡通看綜藝節目,她喜歡站在桌上學包娜娜。她的麥克風是一支掃把,唱《午夜香吻》時咬著一朵玫瑰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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