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王文華 > 61×57 | 上頁 下頁
六八


  她看到照片嚇了一跳,沒有去理會電腦上的數字。那是一張全頁的黑白照片,正是靜惠和徐凱閉眼熟睡的模樣。她前後翻雜誌,確定不是黏上去的。

  她看照片下的說明,寫著「The Travelers, Grand Central Station.」

  32.743,電腦上的美金價格繼續下降,她應該賣了,她已經在賠錢,現在賣至少可以減少虧損……

  但她繼續研究雜誌,那張照片是一個攝影專題中的一張。整個專題有19張照片,全部黑白,呈現紐約的形形色色。

  32.674,她的虧損越來越大……

  專題名字叫「Nights in New York」,攝影師是Stephen Goldberg。

  32.491……

  而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看到照片中,兩人在熟睡時,徐凱那穿著大衣的臃腫的手,還是緊緊、緊緊地抱著她的肩膀……

  靜惠和徐凱認識周年那天,快遞送來一幅牛皮紙包好的畫框,靜惠迫不及待地拆開……

  是雷諾瓦的那幅「小愛琳」。帆布油畫,像一張海報那麼大。

  「好漂亮!誰送的?」同事圍上來。

  「一個朋友。」

  「嘿,畫上這個女孩跟你好像喔!」

  「真的嗎?」靜惠問。

  其他幾位同事靠近來,大家都這麼說。

  「這是誰的畫?」

  「雷諾瓦,」她很驕傲地介紹,「法國印象派畫家。」

  「這該不會是原件吧?」

  「我不知道……」

  「真的好像你。」

  「謝謝。」她不知道在謝什麼,但她很得意。

  她難得高興起來,這是她和徐凱分開一個月來第一次高興。沒有信,沒有message,只是一幅畫。

  那晚看完阿金,回到家,把畫掛在電視後面的牆上。她走近臥房,打開燈,打開衣櫃,撥開大衣,拿出一個禮餅鐵盒。她坐在床上打開,盒蓋內側的金黃色反光照到她的眼睛,她閃過頭,摸著盒子裡的東西。她想起那天在徐凱家裡翻他的紙盒,想起那裡面的東西,突然意識到他盒子裡有的東西她都沒有。她有的是徐凱留在她家的牙刷、刮胡刀、棉花棒(誰會料想到一個男生需要那麼多棉花棒?)、他送她的切·格瓦拉紅星帽、通化街手環、他求婚的鈕扣、參加《藍人》表演的照片、心形水晶項鍊、算命的粉紅紙、在紐約時代廣場亡命天涯拍到的照片(Suntory招牌是照到了,但他們的臉卻一片模糊)。裡面還有一張阿金在醫院為靜惠畫的素描,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把它放在這個盒子裡,也許阿金已經成了她和徐凱之間一段重要的過程。沒有阿金,他們不會走到這裡。

  盒子內和徐凱的盒子重複的,只有結婚證書,和那張到米蘭的機票和看《圖蘭朵公主》的票:6月16號,還有三個月……徐凱不是要她記得劇中那個陌生人的名字嗎?她到現在還不知道呢。

  她把那本《TheNewYorker》拿出來,再看了一遍他們在中央車站合照的照片。她突然很想打電話給他,但壓抑了下來。這一個月來她習慣了壓抑,現在已經變成本能。她不知道徐凱有沒有試圖打給她,她的答錄機有幾次接通後立刻就掛斷的聲音,不知道是不是他。

  她走到廚房,倒了一杯水。

  她拿起杯子,仰起頭。水流過喉嚨,她想像徐凱在身後。

  她把杯子放下,用抹布把料理台擦乾淨。

  她走出廚房,關燈。

  然後她突然感到右腳踩到什麼東西,她打開燈,蹲下來……

  那是一顆綠豆……

  一顆孤單的綠豆,在瓷磚上回憶屬於它的時空……

  她在廚房地上坐了很久,注視著沉默的綠豆。然後站起來換上運動衣褲,拿起鑰匙,走向大門。這是她的方法,每次想起他,她就出去走一走。出門前,她再瞄了一眼牆上的「小愛琳」,忍不住又走近,摸摸畫的紋路。她聞一聞,想聞出顏料的年紀。她若有所思,慢慢走到門口。突然站定,好像想起什麼。她跑到臥房,拿出一卷長尺,回到客廳,抽出尺,量那幅畫的大小……

  長61公分,寬57公分。

  她在紙上寫下:61×57。

  和雷諾瓦原畫的尺寸一樣。

  她突然想起初識時,有一晚徐凱和她在電話上聊「小愛琳」:

  「她長得跟你很像,對不對?去年在派對上看到你,我立刻想到這幅畫。」

  「她……」

  「我一直想畫的就是這幅,」徐凱的深呼吸從電話中傳來,「我希望有一天,能畫出這麼棒的畫……」徐凱低聲說,連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可以的。」她鼓勵他。

  「你知道,原畫的尺寸是61公分乘以57公分……」

  「那算大嗎?」

  「61乘以57……」徐凱笑笑,「不算大,但我永遠也畫不出來……」

  那晚徐凱在電話中的嘆息還那麼清楚,但眼前卻是一幅真真實實、61乘以57的圖。

  愛情好大,她也曾以為他們永遠畫不出來。這一年多來,也的確畫得很辛苦,但至少,至少他們不曾認輸。

  所以她微笑,感到驕傲。她看著牆上的畫,很高興知道,她和徐凱曾經相乘過,而最後是這樣一幅美麗的結果。他們雖然沒有相加成一個偶數,卻曾經相乘出一種幸福。

  她關上門,滿足地下樓。她走出家裡的巷子,走到大街。午夜的臺北仍然熙來攘往,這城市自顧自忙著,沒有心思去理會她的喜怒哀樂。她等著過馬路,好幾輛計程車以為她要坐,在她面前減速,她揮揮手,他們悻悻然開走。綠燈亮,她過馬路,走到路中間,她想通什麼,笑了出來……

  徐凱這小子,終於畫出了「小愛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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