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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第四章 第四節 小愛琳

  第二天早上,徐凱沒有消息,到了下午才打來。她沒有接。他留言,興高采烈地說:「親愛的,今天還好嗎?很想你喔!Call me!Call me!Call me!」下班後,她去看程玲和周勝雄的新家。敦化北路一條巷子裡,一幢三房兩廳的公寓。一個月前散置的木材和工具已經完全不見,一開門,是一戶全新傢俱、全新裝潢的新家。程玲迫不及待地替她介紹:這是客廳,地板是最好的木頭,沙發是Philippe Starck的,音響就花了三十幾萬。這是飯廳,光為這個椅墊的顏色,就不知道失眠了多少次。這是主臥室,KingSize的床,做愛時有足夠的空間。這是主臥室的廁所,裡面有一個spa。我們要在天花板上裝一面大鏡子,還沒做好,怎麼樣,很色吧?這是書房,櫃子都是定做的,直接嵌在牆上。這些都是周勝雄的書,我的只有幾本。你看,他還有《葉珊散文集》,算他狠!來,跟我來看客房,這是客房,也充當我媽的麻將間。旁邊這是嬰兒房,以後baby就住在這裡……周勝雄一直跟在一旁,不說話,好像他也是參觀的客人。

  「這是我見過最棒的家。」靜惠說。

  「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多少時間!」程玲說。

  「我好羡慕你們。」

  從頭到尾,周勝雄只是微笑著,讓程玲享受所有的光榮。

  她回到家已經12點了,答錄機有三通徐凱的留言。她沒有回。她去洗頭、洗澡,在浴室的鏡子前,她摸著自己的皮膚,好久沒有保養了,五月她要做伴娘呢,她得好好整理自己一下。

  她關上浴室的燈,坐在客廳沙發上等頭幹。沒有電視、沒有音樂、沒有電話、沒有手機,陽臺的落地窗開著,風微微吹進來,晚歸的摩托車發出噪音,醉酒的人走過。狗,那幾隻常吵架的狗呢?

  她的對講機響起。

  她本來不想去接的,讓它響了五分鐘。但她想,還要拖到什麼時候呢?她不想再牽腸掛肚了。她不想再豎起神經,每天抓徐凱的疑點。她不想逼徐凱,每天用新的謊言來遮掩前一個謊言。成全他們吧,我退出。徐凱的KingSize床好大,但我睡得好擁擠。這種遊戲沒有結局,而我的時間已不夠了。這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她和徐凱年紀的差距。他29歲,S看起來大概20出頭,而她已經33歲了。她怎麼可能贏呢?或者說,這種事最後會有贏家嗎?讓他們去吧,祝福他們,也算幫助自己。徐凱、她,和她不認識的S,都是好人,都值得一個更好的生活。徐凱的熱情、她的心、S的高跟鞋,都值得一個更好的位置。

  她開門,他走進來,焦急地說:「你到哪去了?我找了你一整天,」他摸著她,檢查她是否毫髮無損,「我差點去報警。」

  她看著他,摸他的頭髮,對他微笑。他真是一個很好看的男生呢,連焦急時都這麼迷人。

  「你還好吧,為什麼不說話?」

  她搖搖頭,笑一笑。

  「你說話啊,到底怎麼搞的?」

  她轉頭,看到放電話的茶几上的「小愛琳」,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拿起電話旁的筆和黃色自黏紙條,一筆一畫寫著:

  Thank You.

  Good bye.

  徐凱沒有表情,連原本抓著她的手都沒有鬆開。聰明的他,應該懂了吧。他很勇敢地看著她的眼睛,她也看著他。他眼睛裡還看得到她的臉呢,她快樂地想。她眼睛裡是什麼呢?應該是那些美好的回憶。

  真的嗎?

  他寫。

  她想了很久,她想起不和徐凱在一起那些寂寞、慌張、冰冷、失眠的夜,想起醒來後第一個念頭總是徐凱,因為沒有徐凱而不願意起來,想起一次次分開後又忍不住打給他,想起《天人交戰》那部電影,想起莫文蔚的演唱會,想起阿金,想起他們曾經很單純、很快樂地在一起,想起那部不知所云的法國電影,想起在徐凱辦公室的那個晚上,想起東京,想起紐約,想起墾丁,想起周勝雄在新竹跟她講的話,想起離開徐凱,要花多少時間去找另一個人,找到他後,要花多少時間去建立她和徐凱有過的東西,想起徐凱離開這裡,可能會直奔民生東路,另一個人會給他安慰,給他愛情。自己也許因為氣憤,會一個禮拜不跟他聯絡,但是一個禮拜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她會忽然想起他,想他在幹什麼,是不是跟別人在一起,是不是在熱鬧的地方,是不是正在和別人做他們兩人曾經快樂地做過的每一件事,然後好想打電話給他,願意再無條件地接納他,有第三者也好,你愛她也好,只要你也愛我……她想起這一切,想起這迴圈想過千百次的東西,然後從他手中拿過紙筆:

  真的

  徐凱走了,沒有戲劇性的擁抱或哭泣,像下班,提著背包就走了。她沒動,一直坐在那兒,頭髮始終幹不了,心也忘了跳。一個小時後,徐凱打電話來,答錄機接起。半夜兩點,他在街上,嘈雜的街上,他講得很快,口氣很焦急,他在哭吧,或哭過了,很重的鼻音:

  「靜惠,我剛才應該說的,可是沒說,我要你知道,不管怎麼樣,我要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不管你現在還相不相信,我要告訴你,我是愛你的。你和我過去愛過的人都不一樣,你的年紀、你的工作、你的個性、你對愛的想法……」他停頓,用力調著呼吸,「你知道我一直想革命,愛你,是我的第一場革命……」

  他又停下,只剩背景的嘈雜聲,靜惠的左手按住右手,她不能去接……

  「靜惠,我們的愛有好大的責任,對你,對阿金,你知道我玩慣了,這種責任我從來沒有經歷過,我怕了,所以想逃。我和她,不是你想像的那樣。你看過她寫給我的信,你應該知道。靜惠,你記得,你記得好不好,我們雖然分手了,但是你記得,我愛你。以後你想起這一年,要想起,我是愛你的……」

  她坐在答錄機旁,閉起眼睛,微笑著……

  他們沒有再見面。阿金的病又復發了,他回到醫院,進行第二階段的化療。靜惠每天晚上都去。起初幾天,阿金會問徐大哥呢,她總說他今天在忙。一個星期後,阿金很有默契地不問了。他在病床上睡著,她坐在床旁邊,趴在他腿上打瞌睡。阿金醒來,摸摸她的頭髮。她以為是徐凱,高興地醒來,看到是阿金,仍然開朗地笑笑。阿金閉上眼,手仍摸著她的頭髮。她趴下,臉側著,正要闔眼,卻看到床頭櫃子上一頂Nike紅帽子,那是當年她送給阿金的帽子,他又拿出來戴了!他要告訴她什麼?

  「我還在……」阿金說。

  她抓住他的手。

  「你記不記得我要你轉寄笑話給我?因為我在收集笑話。我講一個我收集的笑話給你聽好不好?」阿金躺在床上,她趴在阿金腿上,「有一個小弟弟,跟他媽媽去海灘散步,看到一隻死的海鷗躺在沙灘上,小弟弟就問他媽媽:'媽媽,媽媽,那只海鷗怎麼了?'媽媽說:'海鷗死了,然後上天堂去了。'小弟弟說:'那它怎麼會躺在這裡呢?是不是上帝把它趕出來了?'」

  她本能地笑笑,卻立刻感到一種更大的悲傷。她仍然趴著,側著臉,讓阿金摸她的頭,好像她是他的女兒。那年靜惠33歲,一名33歲的女兒。

  靜惠在奧斯丁的好友Ann懷孕了,她將自己第一張baby的超音波照片E-mail給靜惠。入夜的辦公室,同事都走了,她看著電腦螢幕,圖檔慢慢地從上而下露出。那是自「小愛琳」之後,她第一次這樣感動。

  「我寄給你一本雜誌,你收到沒有?」Ann在E-mail中寫著,「你現在可是名人了!」

  幾天後,靜惠收到Ann寄來的DHL。收到時是下午三點,正是最忙的時候。客戶要她在32.868時賣美金,50支的量。她專心地看著電腦,最高買價在32.837,她等價錢上升。價格好一會兒沒有變動,因為好奇,她打開信封,裡面是一本雜誌:「The New Yorker,Jan.29,2001」,《紐約客》雜誌,薄薄一本,封面是漫畫,一名老太太坐在大雪覆蓋的中央公園。她在Ann家看到過這本雜誌,卻沒有去翻它。她拿起雜誌,其中一頁冒出一張黃色的自黏紙條,應該是Ann放的,靜惠翻開……

  是她和徐凱在中央車站睡著的照片。

  她的電腦螢幕閃動,美金的價格掉到32.8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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