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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我的愛,我專心的愛……」

  「你能給他最珍貴的東西不是愛……」

  「那是什麼?」

  「自由。」

  他們不講話。周勝雄拿起玻璃杯,慢慢喝了一口水。靜惠轉過頭,看外面騎過的一輛輛摩托車。

  「你還愛程玲嗎?」靜惠問。

  「我們五月要結婚呢!」

  周勝雄盡地主之誼,帶她去看城隍廟。一進廟門,「金門保障」、「理陰贊陽」兩個匾額懸在空中。右邊是大爺謝將軍:瘦、高、黑眉、白臉,吐出長舌。左邊是二爺蘇將軍:矮、胖、黑臉。這就是七爺八爺吧。她覺得好肅煞。她不信教,不瞭解為什麼保衛人民的神,看起來竟如此恐怖。她走到後廳,正中間是「都城隍爺夫人」,右邊有「注生娘娘」,左邊是「大二少爺」。一名戴著眼鏡、二十來歲的瘦小女子跪地祈禱著。香慢慢地燒,空氣凝止不動。靜惠專注地看著她,對這名女子的興趣大於供奉的神明。她在求什麼?她的世界是怎麼樣?如果她遇到徐凱,會是什麼樣子?我的難過跟她比起來,是不是微不足道?另一名男子走進來跪拜,閉起眼睛彎下腰去,她也好想跪下來。這廟裡充滿了絕望和渴望,這世界充滿了絕望和渴望。

  程玲一直到11點才出現,帶著一身煙酒味。

  「不好意思,顧客拉我去吃飯,脫不了身。」

  周勝雄替她扣好襯衫的扣子。

  「你今天沒開車?」周勝雄問。

  「車借給朋友了。」程玲說。靜惠看她一眼。

  「要不要我開車送你們回去?」周勝雄問。

  「不用了,我們坐巴士就好了。」

  她們搭上巴士,周勝雄在路上跟著跑,直到巴士把他甩掉。

  「周勝雄有沒有帶你去走走?」程玲問。

  「有,他帶我去城隍廟。」

  「好玩嗎?」

  「很好玩,我很喜歡新竹。」

  「你們聊什麼?」

  「沒什麼……他告訴我婚禮的計畫,還有你們新家佈置的進度。」

  「再過兩個禮拜就完工了。」

  「到時候我一定去看。」

  「這個家可是我的心血結晶。周勝雄的品味多差你知道嗎?他本來還要買一套咖啡色的皮沙發,像他爸媽家一樣。天啊,我真受不了他——」

  「程玲……」

  「嗯……」

  靜惠看著程玲,酒精讓程玲的動作整個放慢,她轉過頭來,髮絲遮住她的眼。

  「周勝雄是個好人。」

  「為什麼這麼說?」

  「你很幸運。」

  新竹回來後第三天,禮拜五晚上,她11點多離開公司,跑到西門町去看《Traffic》。那是一部描述美國和墨西哥境內販毒、反毒的電影,一名高中女孩不管怎麼努力,總是戒不了毒。毒癮不但傷害了她的身體,也改變了她的個性和價值觀。靜惠越看越怕,她想起徐凱,想起那晚在他家跟他辯論大麻應不應該合法化。她不抽大麻,卻有別的毒癮。徐凱不就是嗎?她明知道和他是不可能了,卻還是在想他,想打電話給他。她一早起來打他手機,只為了趁他開機前聽到他語言信箱的聲音。看完電影,走在深夜的西門町,排班的計程車等著接舞廳的小姐和客人。她想起幾個月前在西門町和他看《What Lies Beneath》。他們坐在戲院,她一直聽到低沉的鼓聲,她說:「這部電影的配樂好奇怪——」

  「笨蛋,那是樓上舞廳的聲音。」看完那部電影,也是這個時間,他們坐上排班的計程車,激動地討論。回到家,她躺在床上,他上網,把美國的影評念給她聽。她聽著聽著,眼皮壓下來。徐凱關掉電腦,替她蓋上被子。她覺得被子像一身輕快的羽毛,徐凱一吹,她在夢中飛了起來……

  回到家,寂寞像一件濕重的雨衣,她坐在沙發上晾了半天也幹不了,反而滲透進去,變成她的皮,流進她的血液。她打開電視,漫無目的地換頻道。她走到臥房浴室,用冷水洗把臉。手機在客廳響起,她臉也不擦就沖出去,結果發現是和信電訊的廣告。

  她站在客廳,突然聽到外面有嘈雜聲。她打開陽臺的落地窗,節奏強烈的音樂聲灌進來。對面公寓的屋頂上正開著party,臨時搭起的棚子垂下許多長條形的氣球,黑夜中藍色的燈光打在被微風吹動的氣球上。靜惠走到陽臺,她只看得到party客人扭動的黑色身影。7、8、9、10、11……十多名客人在棚內飲酒談笑。她看不到他們的臉,但扶著陽臺欄杆的手能感覺到他們音響低音的震動。她看著那個歡愉的場面,如果從空中走過去,快樂離她只有幾步的距離……

  她回到客廳,倒在沙發上。她在想什麼?也許周勝雄是對的,徐凱是愛過她的,過去幾個月,他的確把大多數的時間花在她身上。這是重點,其他都不重要。她看著電話,和牆上緩慢的秒針。她拿起電話,猶豫了又放下。聯絡一下吧,他是我的男朋友,我為什麼要走開?如果是三角戀愛,我不能不戰鬥就服輸!就算我服輸了,聯絡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就算是急救措施吧。生死垂危時,電擊是可以接受的。聯絡一下吧,人生太短了,為什麼要拿來怨恨?就算只是找個排遣寂寞的伴侶,就算只是朋友,朋友總是可以打電話的啊。不要見面,只講講話。我不會吃虧的,我只是在利用他……

  「喂……」對方接起電話。

  「徐凱?」

  「靜惠!」

  「你好嗎?」

  「靜惠……」他想講話但講不出來,她只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安靜的電話線像一個空曠的廣場,他們兩個各站在一角,看不清楚對方,「靜惠……」

  「方便講話嗎?」

  「方便……靜惠……我好想你……」

  他們見面,去她最喜歡的那家店吃涼麵。

  「我感覺好久沒見到你了。」他說。

  「幾個禮拜了……」

  「有一種'代遠年湮'的感覺……」

  「什麼感覺?」

  他指著牆上一份日曆,日曆上除了農曆日期和吉凶資訊外,還有成語介紹。

  「'代遠年湮'……」徐凱念出日曆上的成語。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應該是很久很久的意思吧!」

  他們回家、做愛,像是在補償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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