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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第四章 第一節 戰爭

  她和徐凱還是每天見面,他來醫院的次數不減。她沒有提起自己小小的發現,但和他之間已經有了一道牆,或至少是一道網,他的任何親密動作、任何甜言蜜語,都開始經過那張網的過濾。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她必須讓他覺得一切正常,他才會繼續經營他原本在經營的東西。

  然後是那關鍵的一晚。

  「這星期六公司要去拍外景,我可能不能去醫院。」星期二晚上洗盤子時他說。

  「沒關係,你忙你的。」

  他從背後過來親吻她的頸背,她拿著白毛巾擦白盤子,算計著。

  星期六中午她離開徐凱家,相約下午再手機聯絡。她走出他家樓下大門,卻沒有離開。她走到他家斜對面公寓的門旁邊,監視著徐凱家樓下的出入口。她刻意側著身,讓從徐凱家樓下出入的人看不見她。

  她恨自己變成這樣。整個下午她扭曲著身體憋在那裡,整個下午徐凱沒有出門。三名女子走進公寓,她記得非常清楚,但不知道她們是去幾樓。她恨自己變得這樣多疑、這樣猥瑣、這樣偷偷摸摸、這樣糟蹋自己。她不知道她想抓到什麼?徐凱和一名女子走出來?如果她抓到了,那代表什麼?那人可能是他的同事,他的妹妹。兩個人走在一起又能代表什麼?他可能只是送她去搭車,去散步。她不知道自己希望抓到什麼,卻知道自己必須親眼目睹。她想上廁所,卻忍住,怕去的時候錯過徐凱。她忍著尿、彎著腰,躲在街角一幢公寓門口,感到路燈的訕笑。一直到晚上八點,徐凱仍沒有出門,也沒有依約打電話給她。她撥他手機,響了十聲後沒人接。她本來要打電話到他家,撥了幾個數字卻作罷。她想:他明明告訴我他在外面拍廣告,我怎麼會打到他家找他?她幾乎要被自己當下所處的地理位置所矇騙。但轉念又想:手機找不到他,我當然打家裡的電話,打家裡的電話並不就意味著我知道他在家。如果他接起來,該解釋的是他,不是我。她打家裡,始終是答錄機。到了晚上十點,她已經筋疲力盡。她餓、渴、想上廁所,想知道真相。一名婦人走向徐凱家大門,靜惠追上去。婦人打開門,靜惠若無其事地跟她走進去。婦人轉頭瞪了她一眼,她冷靜地微笑。

  她們一起上樓,婦人要回家,靜惠還不知道自己上去要做什麼。按他的電鈴?在門外等?她聽見自己的腳步,響聲很空洞,好像她的意圖。萬一走到他家門口他們走出來怎麼辦?她僵硬地練習微笑,甚至練習伸出手來和對方握手。對方知道她的存在嗎?如果不知道,至少先不要傷害對方。「我姓林,我是徐先生的鄰居,」沒錯,她可以這麼說,「我住四樓,有空來玩。」

  靜惠在三樓停下,作勢要按電鈴,婦人繼續上樓。她斜眼看婦人,確定她走開後,她退到樓梯上坐下。她低頭喘氣,卻立刻壓制住,她不能讓屋內的人聽到聲音……

  她調勻呼吸,慢慢抬起頭……

  在陰暗的樓梯間……

  她看到徐凱門口放著一雙女人的高跟鞋。

  她猛吸一口氣,把自己從肚臍部位往上提。她屁股突然變輕,好像要跟上半身支離。血流加快,她聽到隆隆的聲響,好像是血流撞擊血管壁的聲音。她覺得胸前很冰冷,開始顫抖。她靠著牆壁,想要讓顫抖停下。她想起摩擦取暖的方式,開始用手搓著雙臂。她腦中快速閃過徐凱和她在一起做過的事:傍晚公園的野餐、通化街的殺價、去基隆的火車月臺、電腦螢幕慢慢露出小愛琳的肖像……

  然後她想起此時他在裡面和另一名女子可能在做的事……

  冷靜下來後,她低頭看那雙高跟鞋。名牌、黑色、尺寸很小、看起來很新。她回憶剛才走進公寓的三名女子,她們的臉卻一片模糊。她輕輕靠上門,試著聽屋內的聲音,安靜無聲。

  她往上爬一樓,在四樓門前的樓梯間坐下。她要等他們出來,她要看到她。但她又不敢直接看到,她沒有自信自己能夠承受。三樓是寫實的,四樓是安全的。但那只蚊子先出來了。很大一隻,飛到面前還會發出噪音。她揮手,自然是打不到它。她站起來,轉身尋找那只蚊子。在陰暗的樓梯間,什麼都看不見。她對著空氣揮舞雙手,甚至用腳去踢。她一坐下,蚊子又回來了。

  「你知不知道,」徐凱曾跟她說,「蚊子一旦吸了你的血,就不會叫了。會在你身旁一直叫的,都是還沒有吸到血的。」

  她坐定,讓蚊子吸血。她為什麼要看到她?她已經知道徐凱因為另一個女人欺騙她,這還不夠嗎?看到她能讓她更理直氣壯做某些決定嗎?

  她坐在樓梯間,對四樓的大門保持警戒。徐凱的鄰居若開門看到她坐在這會怎麼想?她只要聽到四樓門內傳來一點聲音,就立刻站起來,裝做只是從樓上走下來。

  一個小時過去,徐凱就在一層樓下,但她覺得好孤獨、好浪費。那女人的高跟鞋在外面,那女人的腳在裡面,也許正穿著徐凱和她一起買的L.L.Bean的毛拖鞋。徐凱的人在裡面,心也許也在裡面。而她在外面,外面的外面。

  她被咬了好幾個包,蚊子卻依然在叫。

  她一邊抓癢,一邊無聊地打開皮包。捷運卡、健保卡、誠品書店卡、身份證、提款卡、VISA信用卡。她把皺折的統一發票弄平,疊在一起,對折後整齊地放進錢包。他們會不會在裡面對統一發票?她想,那是徐凱約定要和她做的事情。她繼續翻皮包,翻出那張電信局的通話記錄。

  她回到三樓,走到徐凱門前,用手機打通話記錄上那個陌生的號碼。她靠上門,聽見屋內有手機在響。她聽著耳中的響聲和屋中的響聲和諧地奏鳴,身上的肌肉卻失去協調。她抽筋,緩緩坐在地上。

  休息了一會兒,她站起來,一跛一跛地走下樓。她不再需要看到那個女的,也毋須跟徐凱對決。她用很卑微的方式,瞭解了一些事情,現在必須很有尊嚴地離開。她走下樓,相信自己是最後一次走下這樓梯。她一路墜落,但仍邊走邊整理自己的儀容。她狼狽地來,但必須風光地走。走到一樓,她很堅定地打開鐵門,正要關門,猶豫一下卻沒關。她走出公寓,看了一眼站了一整個下午的角落,那角落因為被她站過,顯得十分委屈。她走到巷口,坐上車,回到家,直接鑽進被窩。她整個人坐在被窩裡,四周封死,沒有光線和空氣。

  她一直喘氣……

  第二天清晨,她站在浴室鏡前看自己紅腫的眼睛,突然沖上一股不甘心。她穿上運動衣,跑下樓,坐車到徐凱家。樓下的鐵門仍然開著,她走進去,一口氣爬到三樓。那雙高跟鞋還在門前,像一道符咒一樣保護著徐凱的城池。她爬到四樓,坐在昨晚的位置。她的身體蜷曲成一小塊,好像刺蝟進入備戰狀態,隨時可以和門內走出來的人決鬥。卻又好像是在用手腳遮掩著全身的破綻,不讓敵人一個開門聲把她擊碎。

  陽光照進來,她累得睡著。醒來後她急忙跑下樓,鞋仍在。她躲回四樓,看表,12∶10。

  12∶40,門打開的聲音,靜惠是清醒的,卻有被叫醒的唐突和驚嚇。她隔著一層樓聽女子和徐凱走出來。

  「你下午要幹什麼?」徐凱問。

  「我想把你上次買的那條床單拿去換……」

  「找時間一起去嘛……」

  「等你不知道要等到哪一年。」

  「我晚上再打電話給你。」

  他陪她走出門,靜惠縮到牆壁,好像怕被看見。

  「拜……」女子說。

  「打電話給我……」

  然後靜惠聽到親吻的聲音。

  像炸彈爆炸的聲響,她摸著冰冷的樓梯,踩著滿地灼熱的碎片。

  十分鐘後,她走出徐凱的公寓。她坐上車,因為躲太陽光而坐到後座中間。她的手機響,是徐凱,她沒接。又響,她仍不接。她回到家,家裡的答錄機的燈在閃:「嘿,對不起,昨天到山裡拍片,手機一直收不到訊號,今天早上才回來,你好嗎?阿金好嗎?」

  是「阿金」那兩個字讓她憤怒的。她拿起電話,撥給他。

  「喂?」徐凱接起。

  「我看到她離開你家。我看到你親吻她。」

  阿金開始打第三針,在靜惠面前總是打起精神。她在家裡做了一碗麵線帶來,小心地不讓湯流出來。她蹲在床尾,把床的前半部搖高,他自然就坐了起來。她為他架起可以放在床上的桌子,把麵線從保溫瓶中拿出來倒在碗中。這每一個動作,她都做得細緻而徹底,每一個動作,她都專心,希望這樣就能忘記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徐大哥最近怎麼沒來?」阿金問。

  折疊好的橘色塑膠椅靠在牆邊,那原來是徐大哥的位子。他們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講話。徐凱試著找她,手機和家裡都試了很多次。半夜一點,她躺在床上,聽電話無助地持續響著。徐凱留下的message中沒有說話,只是掛掉電話的聲音。他可能也知道她醒著,所以不停地打。她的確也是在數他打來的次數,只是不去接。這樣的你來我往,也變成一種溝通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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