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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我們要一起出國。你遲早會看到我的護照,所以我想先告訴你。我不希望你自己發現。如果有一天你自己發現,你會擔心過去我說的其他事情也可能是騙你的。」

  「我需要那樣擔心嗎?」

  「不需要。」

  靜惠回想過去這一個月他們做的事情,然後想像徐凱只有28歲。

  「你不會介意吧?」

  「不會啊……」

  「我們在一起,你會覺得我比你小嗎?」

  「不會。」

  「就算你覺得我比你小也沒有關係,小就小嗎,我的學長歌德,專門愛上年齡跟他差很多的女人。」

  「你的學長是誰?」

  「歌德啊!18世紀德國浪漫主義大詩人,他跟我一樣,都在法國的斯特拉斯堡念過書。」

  「你真會攀交情。」

  「歌德20幾歲的時候先愛上比她大7歲的有夫之婦,到了72歲的時候甚至向18歲的小美眉求婚。」

  「結果呢?」

  「那小美眉拒絕了,歌德徹底心碎,寫了一首長詩,叫'激情三部曲'。偉大的愛情激發出偉大的文學,那是我讀過的最好的一首詩……你見過72歲還會心碎的人嗎?」

  靜惠被他逗笑了,她怎麼能跟歌德的學弟生氣。

  「不生氣了?」

  靜惠搖頭。

  「你還是會來東京吧?」

  「會啊!我們不是講好了嗎?」

  「你一定要來照顧你弟弟喔!」

  第二天晚上她送他到機場,他走進透明的海關門之前,將她緊緊抱著。手扶著她的頸背,嘴親吻她的頭髮。人很多,他被擠了進去。她加入透明牆外一字散開的送行人群。他始終轉著頭,帶著笑容,向她揮手,倒退著走,不甘願地被隊伍往前推。她的臉貼在透明牆上,吐氣讓塑膠模糊。

  他突然對她用力揮手,比手勢要她拿起手機。她看到他在手機上撥號,然後自己的手機響起。

  「喂……」她接起,聽到透明門另一邊的噪音。

  「我愛你。」他說。

  她拿著手機,猛點頭。

  「我愛你。」他又說了一遍。

  那一遍她沒有聽到他身後的噪音,一切如此清晰。她知道他在飛機上會為她寫一首長詩,像歌德一樣。她希望今晚就在夢中讀到。

  然而一到東京,事情就不對了。她在旅館等徐凱,他遲了一個小時,出現後顯得十分煩躁。

  「對不起,我感冒了,身體很不舒服。不好意思,你大老遠來,我應該很興奮的,沒想到卻感冒了。」

  他這樣說,她也只能把失望的心情壓下去。他還是帶她去六本木吃晚飯,約略介紹每一家店的特色,吃完後也帶她去喝東西,品嘗東京的夜生活。才十點多,他就送她回飯店。

  「你先休息,我去看個醫生。」

  「我陪你去——」

  「不用了,你剛到,一定很累。我朋友陪我去,我快去快回,待會兒再來找你。」

  他匆忙離開,不給她討論的餘地。她一個人坐在飯店房間,從48樓看著窗外東京的夜景。霓虹燈在唱戲,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樓下是新宿的公車站,一班班乘客下光的公車開回來。她打開電視,跳過一台台笑鬧的日文綜藝節目,好不容易找到CNN,播出的是以阿衝突的血腥畫面。她攤開桌上的英文報紙,強烈的油墨味讓她想吐。她走到浴室,洗臉之後稍微好了一些。她把房門拴上,走進浴室淋浴。淺黃色的大理石地板很冰,她把左腳踩在右腳上面。她打開蓮蓬頭,始終覺得熱水太冷。

  淋浴完,穿著白袍坐在床上,看著另一張空床,電話一直沒響。她坐了一個多小時,毫無睡意。勉強熬到一點,關燈躺在床上,仍然睡不著。一點半她起來,檢查電話的留言燈,沒有亮。兩點她又起來,打開門看走廊,毫無動靜。她躺在床上,陷入半睡半醒的混沌狀態。三點半左右,終於有人敲門。徐凱走進來,說他回朋友家,朋友帶他去看病,再回朋友家,吃了藥,不小心就睡著了。

  她能說什麼?她打開燈,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

  「我覺得我這次來變成了你的負擔,你來看你朋友,現在又生病,卻還要招待我。我不忍心看你這樣跑來跑去,我還是提早回去算了。」

  「你當然不是負擔。我朋友明天一早要去美國,我就可以陪你了。我很抱歉沒有好好招待你,我也沒想到會生病。但我今天去看了,已經好多了。你如果現在走,我會很內疚。我會覺得這次是完全的失敗,錯都在我。而我原本的計畫都泡湯了。」

  「我不想再像今晚這樣……」

  「不會的。我跟你老實說好了,我訂了旅館,明天要帶你去箱根過夜。我本來希望這是個驚喜,現在只好告訴你。你去過箱根嗎?」

  靜惠搖頭。

  「那就留下來跟我去,」他跪在靜惠的椅子前,「我們明天一早上山,吃燒肉,洗溫泉,你會忘掉今天的不愉快。」

  「好,我們去箱根。」

  但徐凱一直到中午仍在睡。靜惠八點鐘醒來,看他沉睡,也就跟著他繼續睡。中午,她沖澡出來之後,徐凱在床上發呆。

  「你還好嗎?」靜惠問。

  「頭好痛。」

  「你的藥呢?」

  「放在朋友家。」

  「要不要回去拿?」

  他搖搖頭。

  「你介不介意我們今天留在旅館?」徐凱問。

  「當然不介意。你確定你還好嗎?」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吃點東西後也許會好些。」

  他們在飯店的西餐廳吃,沒有講什麼話,好像他們只是一起出差的同事。靜惠試著逗他,說了個日本男人喜歡在電車上亂摸女人的笑話,他只是不露齒地微笑,純粹出於禮貌。下午待在房間,他拿出筆記本素描房間的裝潢,畫出輪廓後要她幫忙著色。他放日本歌給她聽。

  「她叫鈴木亞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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