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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對著鏡子把頭髮理了理,用紙巾仔細地擦了擦臉,果斷地開了門,走到廚房去收拾盤盞,故意把聲音弄得很響。
  過了一會兒,戈登醫生果然到廚房來了,我聽見他在背後問,你還沒有睡嗎?……會不會今天太累了你,這些事留到明天做吧?口氣溫和之極。我向他轉過身,嫣然一笑,說:我挺好,這已經完了……我一點兒也不累呢……你……想不想,我們再來點喝的?我為自己這個脫口而出的大膽邀請感到一點心慌,眼睛垂了下去,看住了自己裙擺下的大理石地磚。好一會兒,沒聽見戈登醫生回答我,我奇怪了,抬眼看去,只見戈登醫生站在十步開外的地方朝我投來的目光是一種從上到下的,全方位的打量,是一個異性對另一個異性的打量。我頓時耳熱心跳,感到空氣的密度大了起來,有一種東西擠擠挨挨地向我壓了過來,我的心裡驟然漲滿了叫人窒息的快樂,被這快樂鼓勵著,我不等他回答就活潑地轉過身體去開冰箱。這時聽他走近來說道:好啊,我寧可來一杯啤酒,你也陪我喝嗎?你應該年滿十八歲了吧?他的玩笑口吻讓我更加活潑起來,我一邊彎腰探身從冰箱裡往外取啤酒,一邊自然地接上去說,還差一個月,滿三十八歲,夠資格了吧?他輕輕地笑出了聲,說,足夠了,夠喝二十瓶了。他說完輕捷地走向壁櫥,取出兩個杯子,分別端在兩隻手裡,等我往裡倒啤酒。我湊近了他,發現那兩隻端著玻璃杯的手非常微妙地痙攣了一下,我的心跳又快了起來,我想是我的頭髮觸到他了,我更深地埋下頭去,做出更專注的樣子,幾乎把頭碰到他的胸脯上。這時,戈登醫生突然說,等一等。我抬起頭來,半是迷惑,半是驚喜地看著他,臉頰燒了起來。戈登醫生的眼睛,近距離面對著我的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瞳孔的色度明顯地急劇深邃起來,深得像兩眼深潭。從他的眼睛裡,我看得出,這時的我,一定是臉頰豔紅,嘴唇潤澤,黑髮如絲的。戈登醫生用那雙變深了的瞳孔對我定定地凝視了幾秒種,焦距突然越過了我,在我的後面散開了。他輕輕放下杯子,轉身走向冰箱,開了冰櫃,取出一些冰塊,傾在兩個杯子裡。
  他把倒上冰塊的杯子遞到我的手裡,用平靜的溫和口氣問我要不要到廚房外的涼臺上去,我在內心裡微微地失望著,隨他走出廚房。
  廚房外面有一個木制的涼臺,從涼臺上可以遠眺湖面。戈登醫生一走到涼臺上,就背朝著湖,把身體靠在涼臺的那道原木欄杆上,正對著跟在他身後的我。他的這個位置和姿勢,已經使我沒法和他並肩伏在原木欄杆上了,我只能站在他的對面,面朝了湖,背著廚房裡透出的光線——我完全是處在背光的陰影裡了。我望著他,從廚房的窗子裡射出的柔和白光從正面照射著他,使他的身體在朦朧深邃夜色裡獲得一種雕塑般的效果。這一天,他穿著一件做工精細的仿牛仔布的藍襯衫,質料薄而軟,使他的肌體輪廓在這柔和布料的對比下顯得飽滿而堅韌,有一種剛柔相濟的效果,非常性感。我在沉默中望住他,不說,也不動,一點兒也不打算打破沉默。
  戈登醫生回望著我,也不說話。
  ……
  你知道——他總算開口道——這樣夏天的晚上讓我想到一個你們中國的神話,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神話,一個放牛的男孩和一個織布的女孩子的故事,那個女孩子從天上來,又回到天上去了。但那個男孩沒有放棄她,一直追到天上,然後,天上的皇帝被感動了,最後答應他們一年能見一次面,就像現在這樣的晚上,是吧?
  是。我說。
  停了一停,我又說,戈登醫生,這神話很美,在我們中國人人知道,但是……嗯……人人也知道這只是神話,生活和神話是不一樣的。說完,我聽見自己的心跳。
  戈登醫生正抬了頭往上看星星,聽我說了這話,就把眼睛移到我的身上,幾乎是饒有興趣地看住我,說:說說看,怎麼不一樣?
  我覺得這是個簡單的問題,但涉及到戈登醫生的具體情況,我怎麼出口呢?
  我撩了撩自己的頭髮,又喝一口杯裡的啤酒,躊躇著,半晌,才說,你先說它們怎麼是一樣吧。
  你是個狡猾的學生——他笑了——不錯,我覺得它們一樣,至少,有某些共同的東西……你不覺得,事情在表面是一回事,在表面的背後,是另有一些東西墊著底的,你明白嗎?神話只是把生活背後永恆的東西外表化了,因此它們其實是一回事……至少,對我而言。
  我立刻接上去:對我來說,它們太不一樣了,神話是虛的,生活是實的,人得活在實在裡,看得見,摸得著,有聲音,有顏色,有活動,這……這……顯而易見……我突然停住,我怕我說得太露骨了。
  我真想直接問他:為什麼要讓自己的生活因此就停留在逝去了的妻子身上,我在你跟前,我是活的,活的!但我說不出口。
  戈登醫生慢慢地喝著杯子裡的啤酒,喝掉一半,停住,深思般地看著手裡的杯子,不看我,說:你真是年輕。
  我說得不對嗎?我盯著他問。
  不,這無所謂對錯,我是想,你和我,因為年齡不同,對事情的理解就會不一樣吧。
  你是不是覺得——我突口而出——比如愛情,就該像牛郎織女一樣專注,生死不能隔,天地不能分才能算合格的嗎?
  對別人,我不知道,對我,是。不過,合格這個詞不大好,它是冰冷的,人為的,這中間其實沒有任何人為,沒有道德……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毫不勉強的。你明白嗎?
  我立刻毫不含糊地回答他:我不明白!
  你沒有錯,戈登醫生也立刻接著我的話說,我恐怕眼下很難讓你理解。他說著,把杯子裡剩下的啤酒喝了,就手把杯子就放在木欄杆上,然後把兩隻手臂交叉著放在胸前,看著我,突然笑一笑,問:
  你有男朋友吧?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子,不可能沒有男朋友。
  有過的,在北京,現在分手了——他不贊成我離開他到美國來。
  哦,是這樣。不過,我告訴你,這裡的男孩子們是不會讓你清靜的,是吧?
  那是他們的事,我不管……我咬住了自己的下嘴唇,突然又放開,直直地注視著他說,我只知道聽從自己的感情……
  戈登醫生坦然地接住我的目光,看著我的眼睛說:是啊,這很可貴,是值得珍惜的,嗯……事情在於……請原諒,我得對你直說了,……你年輕,漂亮,美好,這對一個男人來說的確是不可抵禦的,但是,我恐怕……恐怕……這只是出於本能的衝動……是不應該以此來帶累你的,你這樣的女孩子,這麼年輕,這麼好,將來一定會非常出色的……相信我!不是在這裡,但一定更好,你明白吧……你瞧,在我的年紀,我的生活已經很難再改變了,因為,因為……事實如此……
  他一下子就把話說到這份上,我已經顧不上羞愧了,光覺得胸口像被一隻有力的手狠狠抓了一把,隱隱地疼了起來。我口渴般地舉起杯子就大口地把冰鎮的啤酒往裡灌,想煞一煞這種鮮明的疼痛感。我喝得太急以至被嗆得咳了起來。戈登醫生走上前兩步,替我把手中的啤酒杯拿開,放到涼臺中間的一張木頭桌子上。你不要緊吧?戈登醫生問我。我揉了揉脖子和鎖骨連接的那個位置,對他搖一搖頭,這時戈登醫生站在兩步開外,眼神柔和地看著我,有一種近乎長輩的慈愛表情。看到他這種拉出距離的眼神我更加心痛,我真想去抱住他,求他不要,不要這樣對待我,不要這樣對待他自己。但是我不敢,我覺得出,在他柔和慈愛的眼神中,有一種凜然不為所動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找不到力量來和這種東西對峙。
  你看,月亮升起來了,戈登醫生轉移話題說,這個湖在月色下最美,是吧?你知道嗎,這個湖是人工挖的,挖出來的土就堆出了對面的小山,當年還沒有開始挖湖,湖邊的地就被搶售一空。我們這塊地是我的一個同事出讓給我們的,他買下後,沒有等到蓋房子,就搬到加州去了。那個傢伙,呵比我年輕,志向更大,到加州之後,買下了一座在小山頭上的房子,從小山頭上可以看到海,然後打電話告訴我說,喂,戈登,我讓給你一片小湖,得到一片大海。看看……這傢伙。
  嗯……哦……是這樣啊?
  我艱難地克制自己,試圖跟上他。
  你知道嗎,這個湖雖然小,卻叫我想到中國武漢的東湖……
  武漢東湖?嗯……你該說杭州的西湖,咦,你有沒有去過杭州的西湖?和你的妻子?
  說來別人不信,因為我太喜歡中國,中國在我眼裡是一個童話。結果妻子怕我對中國的童話就此破滅,竟不肯伴我去呢。
  對啊,中國當然不是童話啦。
  實際上我還知道,他和他妻子的婚姻時間並不長,肯定這也是來不及成行的原因。
  可我最終還是去了中國,中國對我還是童話,你想,你好好地正在河邊散步,突然,在草叢裡,有一個新生的嬰兒,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一份上帝驚喜的禮物,這還不像童話嗎?(戈登醫生曾告訴過我,愛米是被人從河邊的草叢裡撿到的棄嬰)
  我回過神來,對這個年齡比我大出一倍的人流露的天真非常吃驚:
  你也這麼詩意地看待西方嗎?
  戈登醫生不出聲地笑了,輕輕搖頭。
  你得相信我的話,在這個美國中部的湖濱之夜,他!站在我的對面,不出聲地笑,輕輕搖頭的樣子,實在優雅極了。
  難過像潮水似地淹上來,直漫過我的頭頂,讓我喘不上氣來——這麼一個出色的男人,多情,溫存,優雅,少有的單純,誰配得到呢,難道他那個妻子,那個肉體已經消失了的人,還要在冥冥中佔有著他嗎?
  我聽見自己在說:你看我們中國像童話,你知道嗎,許多中國人看你們西方像天堂呢。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已經五十歲了,這應該是一個足夠懂事的年齡——知道這個地球上並沒有樂土。但請讓我保持對貴國詩意的尊敬,而且,我是有權利說這個話的,我有一個那麼出色的中國妻子,一個可愛的中國女兒,這是現實生活中得不到的。
  他沒說「I had (我有過)」,說的是「I have(我有)」,用的還是現在時,好像她還活著,和他生活在一起。一道尖銳的痛苦從我心上劃過,突然爆發的怨意讓我突口而出地問:你的妻子……她……好到什麼程度呢?
  他的眼睛在黑暗裡突然閃閃發亮了,有那麼好幾秒鐘……隨即他的眼睛眯了一下,好像被強光刺傷了一樣。他沉默片刻,用一種寬容的口吻說,有的事情是難以描述的……你必須親歷,然後你才能知道。說完這個,他慢慢地往涼臺的欄杆那裡走去,靠在欄杆上,側臉看向湖面。儘管他的臉沒有對著我,我還是窘迫得全身僵硬,再找不出一句可以說的話。我們兩個就那麼僵在那裡,許久,背對著我的戈登醫生開口了——聲音聽來有些含糊:其實,我在想,也許你是對的,生活和神話是不一樣的,在神話裡,他們可以一年見一次面……一年一次,這也夠好的了,畢竟有一次啊……
  我驚在那裡,因為我完全聽出了他聲音中的克制,他這樣一個人會有的克制,聽來真是叫人要為他柔腸寸斷的。我的內心像被撕裂般地劇疼起來,在那一刻我真想把自己消滅了——因為是我惹得他傷心了。眼淚一下子蓄滿了我的眼眶,我張開嘴,拼命往裡吸氣,想把眼淚往下忍,哦,上帝,幫幫我!我克制得身體都抖了起來,可是,嘩啦一下,眼淚決堤一般直瀉了出來,我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我感到一隻手伸過來,摟住我的肩膀,引我在木頭凳子上坐下,我把頭低了下去,下巴抵著了自己的鎖骨,完全不敢看他,我怕看見他的眼淚,我絕不能看見他的眼淚,那會要了我的命。
  我感到放在我肩上的那只手拿走了,我從指縫中淚眼婆娑地看見戈登醫生從我身邊輕輕走開,走進廚房,旋即又出來,手上拿了一盒紙巾,他走近我,把那盒紙巾遞到我手裡,又在我身邊坐下。他的細心體貼讓我的眼淚流得更凶了,我抽出紙巾去掩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但我還是控制不住自己。
  我的眼淚仿佛流不完了,我分不清楚是為他流淚還是為自己流淚——儘管我這麼年輕,聰明,姣好,順遂,可還是叫我碰上無奈了;儘管戈登醫生如此富有,成功,他也有他命中的一份無奈啊。這兩份無奈加在一起太廣大,太無邊了,我的眼淚怎麼流得完呢?
  戈登醫生一直沉默著,完全不來打攪我,他的一隻手始終摟著我的肩膀,他就那樣陪著我從激烈到緩和,從緩和到平靜。等我慢慢止住了眼淚,戈登醫生終於開口說道:你是個好姑娘,我懂得你,我也感謝你,感謝今天這樣一個晚上……我畢竟比你年長很多,聽我跟你說,請原諒我用一個長輩的身份跟你說……你記住,在任何情況下都記住,對生活裡發生的事情,尤其是命運,你只能接受,如果可能,平靜地接受。你答應我,平靜地!好嗎?這對你的一生都會很重要。
  戈登醫生更湊近我一些,目光灼灼地看著我:你非常年輕,也非常美好,但是在生活裡,你要學會不要只活在表面上,你要越過它們,抓住它們背後的東西,在背後,有一些東西……有很多東西,你不要錯過了,好嗎?他說完這些,就自自然然地用雙臂抱住我,說:謝謝你的美好。說完,在我的額頭上吻了一下,然後放開了,無限溫柔地對我眨一眨眼,說,去吧。
  後來過了很多年,我都一直相信,他說的「去吧」,是一個箴語,他放開了我,讓我去走自己的路,踏踏實實地走進屬於自己的命運自己的生活裡去。人和人相遇,相愛,相守,是要有緣分的,絲毫勉強不得的。
  那天晚上,我回到樓上以後當然沒法入睡,他還在外頭,離我並不遠,我站到朝向後院的窗戶前,隱在黑暗裡注視著他,我知道,我沒有多少時間了,再有一個星期,我就要離開這所房子,離開他,我不會再回來,永遠不會。
  我目隨著他,看他走下涼臺,慢慢地在湖邊兜了一圈,就在我窗外不遠的一棵大楓樹下坐了下來,那裡有兩張粗木做的椅子,他獨自坐在那裡,我越看他,越覺得他微微前傾的身體仿佛是在與人談話,對另一張空著的椅子,那張椅子是不應該空著的,上面應該坐著另一個中國姑娘,秀氣的,頭上盤著烏雲似的黑髮,穿一襲白色的長裙,像下凡的仙女一樣。我這麼想著,眼睛裡真的就看見了她,她的的確確就坐在他身邊的椅子上,也那麼微微向前傾著身體。我甚至還看見他伸過手去,攬住了她,然後,分開,又是那麼對坐著說話……夜已經深了,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看見他一隻手扶了椅背,微微欠一欠身,發出一個邀請的姿勢。我熟悉他的這個姿勢,他一毫不爽正是這樣站起來的,我被眼前的現實和腦中幻覺的交錯完全弄糊塗了,幾乎驚跳了起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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