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吳念真 > 這些人,那些事 | 上頁 下頁
圓滿


  他父親在鄉下當了一輩子的醫生,一直到七十五歲才慢慢退休。

  退休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有健保之後,村裡的人不管大小病都寧願跑去鄰近的大醫院擠,加上人口外移以及老病人逐漸凋零。

  母親常開玩笑說父親現在的病人只剩下他自己,病症是自閉:不出門、不講話,唯一的活動是自己跟自己下圍棋。

  從小他父親就期待孩子們至少有一個人可以當醫生,但三個小孩都讓他失望;弟弟從小學鋼琴,不過後來也沒變成演奏家,現在是錄音室老闆,每天聽別人演奏。

  妹妹念傳播,當過一陣子電視記者,和企業家第二代結婚,然後離婚,用贍養費經營了一家雙語幼稚園。

  父親曾經抱怨說,都是他這個長子壞榜樣,高中分組的時候不管父親怎麼威脅利誘,他還是堅持念文科。之後進報社,職位起起落落,直到現在看著報業飄飄搖搖。

  母親曾經跟他們說,其實父親最常抱怨的理由是:這三個小孩所做的事都「對咱莊頭沒幫助」。

  不過,幾十年過去,那樣的抱怨倒是慢慢地少了。更意外的是,當他的兒子竟然選擇醫科並且高分考上時,父親不但沒有驚喜,反而淡淡地說:「傻孩子,這個時代才選這款艱苦頭路。」

  除夕那天,母親口中「三個臺北分公司」的三家人陸續在黃昏之前回到老家。妹妹、兩個媳婦加上幾個孫女幾乎把廚房擠爆,她們全往那兒湊手腳,一邊聽母親講之前和父親搭郵輪去阿拉斯加旅行的見聞。弟弟則在客廳幫那台老鋼琴調音,叮叮咚咚地,那是他每年過年回家固定的儀式,其他幾個半大不小的男生則歪在老沙發和祖父的看診椅上看漫畫、玩電動。

  父親彷佛跟家人完全搭不上邊似地在二樓陽臺搬弄他的蘭花。他隔著紗門看著父親已然蒼老的身影,他的背都駝了,連步子也邁不開。

  當他把威士卡遞給父親要他休息一下時,父親只是笑笑地接過杯子。他跟父親說大兒子得值班,初一晚上才會回來跟他拜年,父親也只是說:「住院醫師……若苦役咧,大大小小事情做不完……」隔了好久才又問說:「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塞車?」

  「沒呢。」他說。

  然後兩個人就都沉默地望向過去是一望無際的稻田,而今卻四處聳立起別墅型農舍的田野。

  暮色逐漸籠罩,他不經意地轉頭看向父親時,沒想到父親也正好轉過頭來,靜靜地啜了一口酒之後彷佛很努力地在找話題,最後終於問說:「回來時……高速公路有沒塞車?」

  「沒呢。」他依然這麼回答他。

  團圓飯後發紅包,孫子們發現阿公留給醫生哥哥的紅包是他們的兩倍厚,大家起哄說阿公偏心,已經五、六杯水割威士卡下肚、整個臉紅通通的父親笑笑地說:「哥哥當醫生最辛苦啊,他是在顧別人呢,啊你們都只需要顧好自己就好。」

  父親習慣睡前泡澡,那時候所有人都擠在二樓的和室陪阿嬤聊天、撿紅點,泡完澡的父親忽然笑咪咪地拉開紙門說:「你們累了就先去睡,等賀正的時間到了,我才叫你們。」

  所有人忽然安靜下來,因為父親的表情好像還有話要講,等了好久好久之後他才有點靦腆地說:「看大家這麼快樂,阿公也好快樂。」

  他說:那是父親這輩子最感性,卻也是最後的一句話。

  當他們聽到賀正的鞭炮聲已經遠遠近近響成一片,而父親竟然還沒有上樓叫他們時,才發現父親舒服地斜躺在沙發上永遠地睡著了。

  他的表情好像帶著微笑,電視沒關,NHK交響樂團正在演奏的正是父親往昔結束看診之後,習慣配著一小杯威士卡瞇著眼睛聽的樂曲,韋瓦第的<四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