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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滿(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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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想起那段「悲喜交集,哭笑不得」的日子,美滿都會說:「富源只是搞不懂怎麼多了一個老爸,我是一下子有兩個丈夫才尷尬!」 阿哲剛回來的時候身體很差,請中醫調理了很久,精氣神才慢慢恢復,但整個人的魂魄好像都散了,白天不講話,睡覺的時候卻整晚講夢話,甚至還會慘叫、哀嚎,美滿搖醒他的時候經常發現他一身汗,好像夢境裡受到什麼追逐或驚嚇。 有一天,美滿半夜醒來,發現失眠的阿哲手上竟然拿著好幾根人骨仔細端詳,美滿嚇到連話都說不出來,沒想到阿哲倒是溫柔地跟她說:「免驚啦,都是好朋友,我帶他們回來的。」阿哲說,早在日本投降前,他們的部隊已經被盟軍打得七零八落,潰散到叢林裡各自亡命,戰友陸續因為受傷、饑餓或瘧疾死了。 「沒力氣也沒時間埋他們……只好把他們的手剁一隻下來,生火把肉燒熟了,用刺刀削掉,往背包一放繼續跑……」阿哲說:「現在煩惱的是,當初忘了做記號,哪只是誰的我分不清。」 美滿說她還記得阿哲在講這些歷程時,那種溫柔的語氣和眼神。 阿哲後來逃到一個深山的村落裡,幫人家砍柴、墾山。 「知道戰爭已經結束後,我反而走不了,因為……我跟那裡一個女人已經有了孩子,總不能把人家丟下自己回臺灣,要是你,你也不會這樣做,你說是不是?」阿哲平靜地說:「這都是命運,所以你另外有男人,我也不會怪你,何況當初我自己都講過,萬一沒回來,你就另外找人嫁,講過的我不會反悔。」 那個女人和小孩呢?美滿說:「很可憐……阿哲講的時候還一直哭,說那邊每年都會燒山墾田,那年燒山的時候,風向突然變,大火濃煙整個撲向整個村落,小孩和女人死了好多,阿哲說找到那對母子時,孩子是被媽媽放在水缸裡,媽媽全身燒得大部分隻剩骨頭,可是整個身子還覆著水缸口……」 後來呢?一下子有兩個丈夫……你怎麼處理? 「老實說,這兩個男人最初對我有夠好……漢亭看阿哲身體好了,東西收收就要走,阿哲竟然去找他喝酒,要他留下來,說比起自己,他跟我的夫妻關係反而還更久;而且,富源也只認他當爸爸,而自己至少外面曾經有過家庭,回家……說起來反而像路過借住而已……講了一大堆。」美滿說:「兩個人這麼客氣來,客氣去,倒楣的反而是我,明明丈夫有兩個,有一段時間卻活得像寡婦……後來我生氣了,只要想讓誰陪,我就拿酒去找誰喝,兩個人給我輪流!」 「後來這兩個都慢慢變壞了……阿哲大概南洋待過那麼幾年,知道哪裡有木材的生意可以做,跟我拿了一些錢做本,和漢亭一起做木材進口,把旅館生意丟給我自己扛……沒幾年,這兩個竟然賺了不少錢,晚上經常穿得趴裡趴裡出去混,有一天我出去抓,兩個人竟然在酒家裡喝得醉醺醺,左邊抱一個、右邊抱一個,看到我也不怕,兩個人竟然還裝蒜,彼此問:『今天不是應該輪到你陪她,我放假?』」 那是民國四十六、七年的事,但經過五十年後,美滿講起來卻還是一肚子火,她說:「人間事若像水,女人的頭殼就像海綿,碰到的就不會忘;男人的頭殼像『孔固力』,潑下去轉眼幹。不信你去問阿哲,看他記不記得馬來亞山上的孩子和老婆?還有,你去問漢亭,看他記不記得當初怎麼『設計我』?」 到底是誰設計誰,成了美滿和漢亭一輩子永無休止的爭論,有時候甚至連阿哲也會被牽拖進來,因為美滿會抱怨說:「當初要不是媒人亂設計,我這輩子也不會這麼坎坷。」不過,儘管嘴裡老是這麼叨念著,但他們心裡各自明白,沒有誰設計誰,說到底都是時代設計了他們。 面對無法抵擋的命運,人們也只能逆來順受,一如美滿的口頭禪:「天意!」 民國五〇年代,南北二路數不清的年輕人湧進臺北尋找發展的機會,美滿幾乎把那些短期投宿的「莊腳囝仔」當作自己的小孩看,不但幫他們介紹工作,甚至還當起媒人撮合姻緣。美滿說這輩子經過「美滿作媒,保證美滿」的夫妻超過兩百對,然而她私下最想撮合的一對最後卻以遺憾收場! 她說的是富源和富美兩兄妹。 美滿和漢亭在一起的時候並沒有辦戶口登記,阿哲回來之後,美滿當然還是他的「配偶」,漢亭只好自立門戶,而富美則是他門戶下的「養女」和漢亭同姓,因此漢亭有時候會藉故哀歎自己和富美都是「戶口外」的「外人」。 既不同姓又沒有血緣關係,所以儘管富美從小就叫富源哥哥,但美滿卻始終認為這兩個以後應該可以自然而然地「送作堆」。 「自己養大的女兒成了媳婦,還有比這個更圓滿、更讓我放心的姻緣嗎?」美滿說:「誰知道,他們兩個還挺認真地以兄妹對待……天意啦!」 富美其實很小就知道自己的來歷,但她始終不覺得自己和富源有什麼不同,有時候甚至還會懷疑哥哥才是「戶口外」的人,因為上學之後她的成績永遠排在前頭,而富源則老是吊車尾,所以被寵的是她,經常被罵的反而是哥哥;富源勉強念完高職就跟著兩個爸爸學做生意,在外奔波走闖,而她卻一路無憂地念完大學還出國留學。 多年之後她曾經跟富源承認說,其實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很著迷他那種跟好學生完全不同的、率性而且海派的江湖性格,但是「……怎麼說,你總是我哥哥,是不是?」 富源說當她講起這一段的時候,自己也差點失控。 「我怎會不喜歡她呢?只是那時候……她實在太優秀了,優秀到讓自己自卑,所以寧願當她的哥哥就好,至少可以因為『富美是我妹妹呢!』而有一點小小的驕傲!」 不過,這一段他可沒告訴富美,畢竟「是過去的事了,而那時候我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爸了,說了……又能改變什麼?跟她說這個……倒不如留在自己心裡頭就好。」 富源說的「那時候」是一九七〇年代中期,富美在美國東岸的大學拿到博士學位。出國還不是那麼自由的年代,有商務護照的富源奉母親和兩個爸爸之命去參加她的畢業典禮。富美的博士論文聽說和臺灣白色恐怖的那段歷史有關,她跟富源說:「研究這個,是因為想找到那個生我的媽媽的來歷吧?結果……她沒找到,卻反而找到更多跟她一樣命運的媽媽。」 富源旅館在一九八〇年代中期結束營業,改建為住宅大樓,大樓的名字叫「美滿人生」。 二〇〇六年,富源幫美滿辦了一場盛大的八十壽筵,富美也帶了美國丈夫和三個小孩專程回來,那時候阿哲和漢亭都已於幾年前陸續往生。 美滿在觀音山建了一個塔位,把他們兩個放在一起,說以後自己也要住進去,「三個人從沒睡在一起過,那種滋味……我就不信那兩個死人不想試試看!」美滿很有把握地這麼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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