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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滿(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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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亭原本在南部制糖會社當技師,光復後國民政府來接收,他莫名其妙地被解雇,一氣之下就跑到臺北住進富源到處找頭路;他有學歷,可是卻缺背景,有技術卻沒口才,旅館住了兩三個月,什麼也沒找到,最後好像連志氣都沒了,每天騎著腳踏車載著美滿的兒子四處逛。 美滿倒覺得這個人不但老實又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什麼都會修,從電燈不亮、電話不通、水龍頭漏水到牆壁龜裂,只要叫一聲「漢亭,拜託一下!」就一切都放心,什麼都免煩惱。 美滿之後都跟人家說:「不要以為我愛他,當時,我只是想把他拐下來當長工。」 漢亭倒不這樣認為,他曾經在喝醉話多的時候跟人家說:「她都以為我很呆……其實,我早就發現她看我的眼神跟看別人不相同,那裡頭有愛意,發現我注意到她的時候,她還會臉紅!」 總之,那年尾牙的晚上,或許兩個人都喝了一點酒,心情比較松,美滿跑去敲漢亭的門,說年關近了,工作更難找,問他有什麼打算? 漢亭說自己也不知道,最壞就是回南部種田、養豬,死心當農夫。 美滿說:「如果這樣,倒不如就在富源幫我忙……你看,我連尾牙也請你,可見我早就不把你當客人……你南部有父母要奉養,我知道,所以每個月要多少錢……任你說,我不會虧待你。還有,我知道你喜歡富源,富源也喜歡你,這種緣分更是不容易……」 回憶起這一段,漢亭說,那時候他知道美滿的意思,可是「我還是在等最後她會怎麼表示」。據說美滿最後是這樣講,她說:「你現在沒收入,房間錢我都收到不好意思……若不嫌棄,其實,你可以來我房間住,跟我擠。」 美滿倒是大方承認她的確這樣講,不過,她也說:「住進來的第一晚,我才知道,哼,原來不會叫的狗原來這麼厲害,一咬人就不肯放!」 人生走到透,美滿常說很多事是註定的,別鐵齒,當命中的某顆星辰走到哪個位置,該遇到的事怎麼也躲不掉。 二二八事件的時候,相命仙告訴美滿和漢亭說:「會平安啦,免驚惶,只要漢亭忍一下,不要莽撞地想拿木劍去跟步槍拼!」 隔了兩年多,有一天晚上,相命仙和漢亭都喝醉了,美滿聽見相命仙又有點大舌頭地跟漢亭說:「真奇怪,你和美滿未來這一年的主運哪會都走同樣的路線?都是『悲喜交集,哭笑不得』。」 那是一九四九年夏天的事。 也從那年秋天起,旅館裡天天擠滿一大群南腔北調的唐山人,有人攜家帶眷,有人妻離子散,儘管來來去去都是不同的人,卻都有同樣的一種神情叫茫然。 不過,美滿記得那女人抱著才出生不久的嬰孩半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她在那張蒼白虛弱的臉上看到的彷佛不只是茫然,而且還有驚嚇和絕望。女中說已經告訴她沒房間了,但那女人堅持不走,說她走不動了,而且需要吃些東西,逼一點奶給嬰兒喝。 美滿說媽媽的心情自己當然懂,於是讓她在女中的通鋪上先休息,然後下廚煮了一碗麻油蛋包加麵線給她吃,不過,問她叫什麼?從哪來?除了微笑之外,她卻什麼都沉默,一直到最後才跟美滿說:「什麼都不知道,對你比較好。」 「第二天清晨的事,現在想起來啊……還是會哭。」美滿回憶說:「她才剛掏奶喂孩子,外頭一堆軍人就帶槍沖進來……她把孩子給我抱,孩子沒吃飽開始大聲哭,她倒是冷靜地從破包袱裡掏出一個龍銀遞給我,什麼也沒說,就扶著牆走出房間跟那些軍人說:『我在這裡,不要動槍動刀,不要打攪人家睡覺。』當那些兵把她的手折在背後押出去時,我記得她硬是掙扎地轉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知道她是在看我……還是在看我手上的孩子。」 美滿說之後她被軍人帶去問了好幾天,祖宗八代的事都問,但就是沒人問起那個孩子。不久之後新聞登了很大一篇,說有共產黨的組織被破獲,幾個「匪徒」都被槍殺了,管區的警員偷偷跟美滿說,其中那個女的就是從旅館被抓走的那一個。 那天半夜等所有人都睡了之後,美滿要漢亭照著報紙上的記載,把那女人的名字和籍貫「湖南長沙」寫了一張白紙,貼到屋後的牆壁上,然後抱著嬰孩跟她鞠躬,燒香、燒紙錢,並且跟她說:「你會找到我,這是咱有緣,你的遭遇我不清楚,不過,現在你安心跟著觀世音菩薩去就是,至於孩子……你放心,我會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養,但你在天上也要幫著顧、幫著看!」 屋裡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不理解的只有小富源,才四歲多的他不懂為什麼只隔了一個晚上,那個原本大家都叫她「紅嬰仔」的小小孩,忽然就有了新的名字叫「富美」,而且說從那天起她就是他的新妹妹。 富源不懂的事情之後還更多。 那年過年前,旅館的門前忽然出現一個又黑又瘦、一臉滄桑的男人,他遲疑地看著坐在櫃檯裡頭的卡桑好一會兒,開口沙啞地說:「美滿,我阿哲啦。」之後,富源記得現場所有人彷佛就像電影裡的定格一般全愣住,好像很久很久之後,才聽見美滿激動地說:「富源!富源!你阿爸沒死回來了!趕快叫阿爸!」 富源說,當時只覺得怎麼會這樣?不是才剛多了一個妹妹嗎?現在……怎麼又多了一個阿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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