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吳念真 > 這些人,那些事 | 上頁 下頁 |
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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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業失敗之後才發現除了開車之外,自己好像連說得出口、拿得出手的專長都沒有,所以最後他選擇開計程車。 只是沒想到臺北竟然這麼小,計程車在市區裡跑還是容易碰到以前商場上的客戶或對手,「熟人不收費,自己倒貼時間和油錢這不算什麼……最怕的是載到以前的對手,車資兩百三給你三百塊,奉送一句:不必找啦,留著吃飯!外加一個奇怪的眼神和笑容,那種窩囊感讓人覺得乾脆死了算了!」 所以後來他專跑機場,說比較不會遇到類似難堪的狀況,而且也不用整天在市區沒目的地逛,讓自己老覺得像一個已經被這個戰場淘汰的殘兵敗將,或者像中年遊民一般地無望。 不過,他也承認跑機場的另一個奢望是如果前妻帶著孩子們偷偷回國的話,說不定還有機會堵上他們,至少和孩子們見上一面;「離婚後就沒見過……我都只能憑空想像他們現在的模樣。」 孩子和前妻一直沒碰上,沒想到先碰到的反而是昔日的愛人。 他說那天車子才靠近,他就認出她來了。「曾經那麼熟悉的臉孔和身體……而且除了發形,十幾年她好像一點也沒變。」 上車後,她只說了一個醫院的名字和「麻煩你」之後就沉默地看著窗外,反而是他自己一直擔心會不會因為車子裡的名牌而被她認出來;不過,她似乎沒留意,視線從窗外的風景收回來之後便拿出電話打。 第一通電話聽得出她是打回澳洲雪梨的家,聽得出先生出差去英國,她輪流跟兩個孩子說話,要一個男孩不要為了打球而找藉口不去上中文課,也要一個女孩鋼琴要好好練,不然表演的時候會出糗,然後說見到外婆之後會替他們跟她說愛她等等,最後才聽出是她母親生病了,因為她說:「我還沒到醫院,不過媽媽相信外婆一定會很平安。」 他還記得她母親的樣子和聲音,以及她做的一手好菜,更記得兩人分手後的某一天,她到公司來,哽咽地跟他說:「你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女兒呢?你都不記得我燒過那麼多好菜給你吃……」的時候那種顫抖的語氣和怨懟的眼神。 打完家裡的電話,接著打的是她公司,俐落的英文、明確的指令加上自然流露對同事的關心一如以往。 他們大學時候就是班對,畢業之後他去當兵,而她在外商公司做事;退伍後,她把一些客戶拉過來,兩個人合夥做,三年後,兩人公司變成二十幾個人,而他卻莫明其妙和一個客戶的女兒上了床。 「說莫明其妙其實是藉口。」他說:「到現在也沒什麼好不承認的……一來是新的身體總比熟悉的刺激,還有……這個客戶公司的規模是我的幾百倍,那時不是流行一句話:娶對一個老婆可以省掉幾十年的奮鬥?」 最後車子經過敦化南路,經過昔日公司的辦公室,兩旁的臺灣欒樹正逢花季,燦爛的秋陽下一片亮眼的金黃。 後座當年的愛人正跟之前公司的某個同事話家常,說臺北、說澳洲、說孩子、說女人到了一個年齡階段的感受,然後說將在臺北停留的時間以及相約見面吃飯,說:「讓我看看你們現在都變成什麼模樣。」 車子最後停在醫院門口,他說他還在躲避,也在猶豫要不要跟她收費或者為她打個折什麼的,沒想到後頭的女人忽然出聲,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跟他說:「……我都已經告訴你我所有的狀況……家庭、工作、孩子,告訴你現在的心情、告訴你對過去同事的思念……什麼都告訴你了,而你……連一聲簡單的hello都不肯跟我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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