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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這首歌當年常在司令部的坑道裡流瀉。

  那時部隊駐防金門,兩年期間義務役的兵沒有任何回臺灣休假的權利和機會;所以舉凡想家的時候、女朋友沒有來信的時候,總有人會把那卷錄音帶塞進整個坑道唯一的一部答錄機裡,讓它一遍又一遍重複地吶喊著:「…he ain't heavy, he's my brother!」

  其實,可以和所有人心境共嗚的並不是歌詞的涵意,而是它那近乎控訴、宣洩種種鬱悶般的旋律和唱腔。

  思念,的確是另一種形式的憂鬱或焦慮。

  有一天,當我們一群行政士在支付處等著領錢的時候,阿哲忽然說:「……好想打自己一槍,然後被後送回臺灣,只要有機會可以跟我女朋友見見面,抱一抱,要怎樣我都甘願!」

  阿哲是大專兵,工兵營的行政士。聽說分發來的時候營長嫌他太白淨、瘦弱,說他的手「根本是摸奶的手,哪像工兵的手?」所以被留在營部管行政。

  阿哲的女朋友畢業不久就先出國了,兩人的聯繫就靠久久才一封的航空郵簡。也許信是寄自國外,所以幾乎每一封都會被政戰單位拆閱,因此在自我約束、克制之下,那種雲淡風清的內容根本無法稀釋重度的思念,或者消解情欲的饑渴吧?

  那年冬天,工兵營正趕工開挖一個坑道,二十四小時三班制馬不停蹄。一個休假日的下午,我們營長和師部監察官在外頭的飲食店小聚;這種吃吃喝喝的場合,營長常會要我順便去打牙祭,其實要我帶行政費去付帳才是真正的目的。

  那天高粱酒都還沒喝到平時的量,憲兵忽然出現在門外,跟監察官報告說施工的坑道出事,包括預官和士兵十二個人被錯誤引爆的炸藥炸碎在裡頭。當我們趕到時,第一批屍塊正好運出坑道。現場分明人馬奔竄,但卻一遍死寂,耳邊只聽到木麻黃在冷風裡顫抖的聲音。

  滿臉通紅的監察官沖到覆蓋著白布的水泥攪拌桶前,沒有任何預備動作地將白布一把掀開,剎那間所有人幾乎同時呆住,一如影像的停格。桶子裡裝的是滿滿的碎裂的人體;有可分辨的手掌、穿著鞋子的腿、混著腦漿和血塊的頭蓋,也有不可分辨的夾在破爛軍服中的腸子、內臟……

  監察官忽然立正舉手敬禮,用盡所有力氣一般地大喊:「弟兄們,對不起,監察官沒有好好照顧你們,對不起!」

  然後,我聽到一聲令人心碎的哀嗚打破現場的寂靜,本能地轉頭看去,是阿哲。

  他和一整排拿著工具準備救援的工兵營士兵列隊站在稍遠處,他掩住嘴巴整個人跪倒在地,然後,我看到一身汗水、泥巴和血跡的年輕連長,沒有目標地在隊伍裡跑來跑去,一邊大罵:「誰哭?我操你媽,誰在哭?弟兄們平安了,你哭你媽個屄?你哭你媽個屄?」

  最後……我聽到一百多個男人慢慢地、此起彼落地從忍不住的飲泣到大哭到沙啞地乾號,而連長依舊持續罵著、推打著那些士兵。

  事後的某一天,阿哲忽然出現在坑道裡。

  他服裝筆挺、兩眼發亮,臉上有我從未見過的興奮神情。

  他在我耳邊低聲地說:「我可以回臺灣了,至少可以用國際電話跟我女朋友好好講講話了……營長說我長得比較像樣。也比較會講話,要我送那些人的骨灰回去。十二個人分頭送……半個月公假,如果船期配合不上,說不定我可以在臺灣混個個把月……」

  那時不知道是誰又把那卷錄音帶塞進答錄機裡。

  阿哲靜靜地聽著,好久之後忽然自言自語地說:「真的不重。十二條人命加起來好像都沒有我要帶回去的高粱酒和貢糖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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