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吳念真 > 這些人,那些事 | 上頁 下頁
愛(1)


  阿春小我兩歲,所以是在我三年兵役的最後一年他才下到我們的單位來,不過,報到之後,也不知道是他「造型驚人」,還是在中心的時候有過逾假不歸的記錄,各連竟然沒人要他。

  記得那天營部都已經開飯了,人事官還在大聲小聲地打電話協調各連「收容」,最後營長開口了,他說:「沒人要就留在營部吧!可以把沒人要的兵帶好,那才是真本事!」

  之後,我們就看到一個戴著太陽眼鏡、瘦得像一根牙籤,卻偏偏穿著一身改得幾乎完全貼身的軍服的傢伙走進餐廳。而更令人震驚的是他的行李,除了隨身軍品之外,他還帶來兩個大皮箱、一把吉他以及一個質感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小箱子,後來我們才知道裡頭裝著的竟然是量「手」訂做的保齡球一顆。

  「啥名字?」營長問他。

  「Haru。」他恭敬地答。

  全場愕然之下,我連忙跟營長解釋,那是日文「春」的發音。

  「我操你媽,你當日本兵啊?」營長開口罵,他才緊張地說出他的全名,不過隨後又加了一句:「報告營長,我媽不見了!對不起!」

  這話一出,整個餐廳已經完全嚴肅不起來了,連營長都笑著罵說:「你這小子不是傻子就是徹底給我裝傻。」後來我們當然知道他不是傻子,也沒裝傻,他說的是實話,包括他說媽媽不見了也是真的。

  阿春的爸爸是船員,一年到頭不在家,媽媽呢,則是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打牌就是到處趴趴走,「善盡母職」的唯一方法就是給錢,要啥有啥;不過,當他入伍進了訓練中心,媽媽卻給他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阿春已經是大人了,她的義務了了,當了一輩子活寡婦之後想過自己的日子了……

  等阿春休假奔回基隆,才發現房子、傢俱包括他留在家裡的摩托車都被媽媽賣掉了,剩下的就是他隨身帶來的那些家當;至於逾假的原因也和媽媽有關,因為他幾乎南北親戚都找遍了還是沒人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裡,以及跟誰在一起?

  既然沒有人要阿春,而營長偏偏又說過「把沒人要的兵帶好才是真本事!」所以最後他就當了營長的勤務兵。

  阿春這個人嘛……說好聽是勤快、機靈,說難聽是很大小眼、超會逢迎拍馬,反正沒多久長官們喜歡他喜歡得不得了,小兵們則當面白眼、背後訐譙,直到他和那個女孩的戀愛事件發生之後,小兵們對他才有了另一種評價,當然,我也一樣。

  女孩是一個831的小姐,據說長得非常像當時的電影明星林鳳嬌,所以很多人去排隊買她的票;不過,「負面評價」也很多,說她「只會笑」,但在床上「沒反應,就一副隨便你啦!」的樣子。也有人說「她會莫名其妙地哭,卻還安慰我說:『你做,你做,跟你沒關係!』」

  有一天,當營部的士官又七嘴八舌聊起831那女孩的種種傳說時,在一旁幫營長擦皮鞋的阿春忽然插嘴了;這一說,不得了,他就像性學大師一般足足開示了我們這群自以為是的半桶水一整個晚上。

  概括地說,反正就是因為從小媽媽幾乎成天不在家,所以三餐只好找鄰居的眾媽媽;也因為這樣,他學會了察言觀色,學會了講好話、施小惠,也因為這樣不但有飯吃,有時候還有額外的零用錢可拿。某一天,當這群寂寞的媽媽發現阿春已經「轉大人」之後,阿春可以做、而且常「吃好逗相報」之下而被要求的「小惠」就多了一樁,最後甚至成了重要的任務之一。

  那天晚上阿春所講的正是他累積了將近十年的「實戰經驗」,而且,大多數的經驗都是那些「沙場老將」的媽媽們細心調教出來的。

  話題既然是從那女孩開始,當然後來也在那女孩的身上結束,有人就建議說:「既然你這麼厲害,那要不要去試試那個女孩?讓她像你所說的某個媽媽一樣,一邊顫抖一邊哭,一邊喃喃地叫你:『好孩子……好孩子……』。」

  沒想到阿春竟然還認真地說:「好啊,有空我去試試看!」

  後來我們好像都忘了這件事,沒想到有一天熄燈號過後,他走進我臥室,門一關,說:「我去找那個女孩了。」

  因為他有外出許可,所以是下午兩點多去的。他說那時候沒有人排隊,女孩在擦地板,就像大家描述的,她很像電影明星,笑笑的;他說也許軍服改得太窄了,彎腰脫鞋子的時候屁股那邊的縫線竟然噗一聲整個綻開,那女孩就問說:「你是要先做,還是我先幫你把褲子縫一縫?」

  阿春說看她針線手藝很熟練,隨口問她說是不是學過裁縫?沒想到她笑笑地點點頭。阿春就問說:「那你為什麼要來做這個?」她說:「會難過的事,不要問,也說不清。」

  阿春說也許沒事找話題吧,就老實地跟她說:「你是第一個替我縫衣服的女人。」誰知道不知不覺就講起媽媽從小不管他,以及現在媽媽根本不要他的事。

  「講到最後,我自己都流眼淚,沒想到那女的也跟著哭,還抱著我跟我說:『媽媽不在身邊的孩子一定很可憐。』」

  「然後呢?」我問:「你做了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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