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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糕


  阿旺和我讀同一個小學,低我兩個年級,所以之前我並不認識他,不過他倒知道我,因為小學時代我是學校升降旗典禮的司儀。

  遇見他的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他十五歲,兩個人都已經在臺北工作了。

  阿旺做事的鐵工廠和我住的地方其實就在同一條巷子裡,只是沒碰過面,直到有一天房東叫鐵工來裝鐵窗,扛著鐵架的小助手看看我,忽然笑著說:「你不是那個……升旗典禮開始,全體肅立嗎?」

  之後只要有空,他就會跑到我租的小房間裡,講講話或者看我房裡為數不多的雜誌和書。

  阿旺小學畢業就到臺北當學徒,我倒是比較幸運,多念了三年初中才來,之後雖然失學了兩年,不過認識阿旺的時候,我已經開始在補校念高中,所以阿旺很羡慕,說等薪水夠用之後,他也要重新念初中。

  這個願望阿旺從沒實現過,因為之後所發生的事徹底改變了他的人生。

  那天他突然出現在我房間門口,失神地看著我,然後好像站不住一樣慢慢蹲下來,開始斷續、沙啞地乾號,我一邊拉他,一邊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久之後才勉強聽懂他說:「爸爸死了……借我錢回去辦喪事……」

  那年瑞三煤礦大災變,將近二三十個礦工同時死亡。

  之後幾年阿旺常跟我描述礦坑口招魂的畫面,他說二三十面同時在風中飄動的白幡,上百個披麻戴孝的小孩和女人的哭聲,完全掩蓋道士「跪……拜……」的指令,說他只記得有人在一旁喊:「跪下!跪下!」然後就看到一堆小孩「像山上的芒草被風吹過一樣,從前面開始慢慢往後面矮過去。」

  葬禮結束後,阿旺帶著十二歲六年級的弟弟一起到鐵工廠做事。

  那年過年前的一個休假日,我陪阿旺和他弟弟去中華商場買衣服,阿旺說回去至少要穿像樣一點,他媽媽會比較安心。

  我們先買他弟弟的,阿旺堅持一定要大兩號,所以一件卡其上衣穿在他弟弟身上就像布袋戲,弟弟有點求饒地看著我、看著身邊其他的顧客,有人說太大了,這樣小孩子跑跳會不方便。

  我看到阿旺蹲下來,一邊把新衣的袖子和褲管都往上折,一邊說:「卡其最會縮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而且小孩正在長,現在不買大一點的話,眼一眨就不能穿!」

  當時自己忽然鼻酸,覺得阿旺怎麼突然老了,老得像他弟弟的父親。

  除夕那天我們一起回去,或許災難已遠,整個礦區已經沒有傷痛的氣氛,遠處甚至還斷續響起鞭炮的聲音;阿旺有點哀怨地說:「你看,死那麼多人,大家還不都是在過年,別人哭都嘛只是哭一時。」

  工寮這邊倒還清晰留著災難的記號,門邊貼上新春聯的是幸運而完整的一家人,門邊空白或者門楣上依然掛著已然殘破的紙燈籠的,彷佛就直接告訴我們說:在這個門內,有人淚水未幹。

  進了他家,我和阿旺同時愣住,因為他父親的靈桌上堆了高高的一大落形狀不同的年糕,那時候我們似乎才恍然大悟,知道為什麼剛剛在小街上四處都看得到手裡捧著幾個年糕來來去去的婦人。

  阿旺後來跟我講了好幾次,說他只要想到那些默默地替二三十戶人家多做了二三十份年糕的人的心,他就無法忘記這份情。

  但他更無法忘記的是……自己曾經那麼自以為是的怨懟的心。

  注:臺灣習俗,服喪之家過年不做年糕,但至親好友通常都會記得幫他們多做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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