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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甲鎮的傳說與歷史


  大甲媽祖,才不管大甲是否人君之地,百年來,她一樣護衛著這塊土地,而且無私地護衛著整個臺灣。

  一九九七年七月九日午後,我們在縱貫線的火車上。

  逐漸西斜的太陽把車窗外的田野染上薄薄的一層仿佛老照片般的顏色,而我們也在這樣的心情下靠近歷史韻味極濃的大甲。

  大甲,一九九七年的現在,人口八萬,臺灣鐵路海線的大站之一。如果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因為它位於臺灣兩條主要河川—大安溪和大甲溪之間,所以自古以來便是南北交通要道,也是軍事重地。清朝初年的建制,把臺灣島分為南北兩個部分,分隔點便是大甲,以北叫淡水人,以南叫臺灣人。

  大甲耆老吳再元先生說:「……在我父親的畢業證書上面寫著苗栗三保。原來這地方在行政區上早先是苗栗管的,之後才改成台中州。光復之後叫做台中縣。不然以前臺中州是包括南投縣、彰化縣……」大甲,雖然有漢字的字面意義,但其實是因為清廷以鐵砧山為界,東邊叫KAOKAS(此為當地居民語「東社」之意),西邊是TAOKAS(西社)。雍正九年,也就是一七三一年,西社叛亂,來年被清廷弭平,西社改名為德化社,之後漢人移入,把TAOKAS以讀音近似的「大甲」兩個字來取代,然後再賦與漢文的解釋,說「大」是「大字頭出天,兩腳八字開」。「頭出天」意謂著來日必將大展鴻圖。「二腳八字開」則是說站得穩,一步一腳印。至於「甲」字,則是說「甲字成田,帶有尾」,意思說土地必成良田,而且有後福……至於TAOKAS原來的意思,漢人就不太在意,也不太解釋它了。

  大安溪畔的鐵砧山不但是大甲的地標名勝,更是臺灣歷史上重要的背景,我們許多人都聽過鄭成功帶兵駐紮鐵砧山,逢旱缺水,鄭成功擲劍成井的故事。相傳中秋節當天劍井就會浮出一把劍來。從小就住在劍井旁邊的大偉把劍井的故事講得如假包換,不過問他說有沒有看過劍浮出來,他說沒有,但是他強調老師都這樣說,言下之意是打算繼續相信下去。

  傳說歸傳說,如果追溯歷史倒很難站得住腳,因為鄭成功收復臺灣之後不久就過世了,實際上從來沒有離開當初登陸的臺灣第一站—台南。歷史雖然是這樣記載的,但到現在,每年的端午節,成千上萬的民眾依然到劍井取水消災。傳說一旦成了信仰,真假就不重要了,相信就好,只是傳說像真的一樣留下來了,而真的事情有時候反而變成傳說,被人遺忘了。

  文昌小學的張慶宗老師說:「從北部要南下,會經過大安溪與大甲溪。其中這二溪都沒有堤防,所以整個河流範圍很廣 。溪裡面有很多菅芒草和大石頭,所以很多土匪會躲在水溝裡,如果有落單的行人走過,就會被搶劫。所以最後演變成,這個地方有一種很特殊的文化。在苑裡這邊有一個地方叫『客莊』,就是要給客人住的地方。客人來住客莊,集結在一起,第二天大家成群結隊過大安溪(當時叫房裡溪),走一段很長的路到大甲,到有一個叫『頂店』(古名叫頂飯店莊)的地方休息,順便吃午飯。之後繼續向南走,往南走後又碰到大甲溪。大甲溪的情形跟大安溪一樣(沒有堤防),河道寬,也都是菅芒草和石頭……」

  房裡溪指的就是現在的大安溪。碑上的「房」字看起來模樣有點怪,說起來又是另外一個典故。原來一般人對流經大甲的兩條河川常搞不清楚,而官方也迷迷糊糊的,於是道光丁酉年決定在這兩條溪立一個「官義渡」碑文的時候,乾脆兩個碑都刻成大甲溪,總之會蒙對一個。後來重修的時候,這個大烏龍才被發現,於是大安溪這個碑就順著原來大甲溪的筆劃硬改刻成古名「房裡溪」,所以今天才會看到那個古體字古裡古怪的官義渡碑。

  大安溪、大甲溪開創了大甲早期的繁榮,不過卻也招來猜忌,因為大安溪河水帶灰質,當地人稱為白龍;大甲溪則含泥沙量大,河水混濁,人稱黑龍。相傳白龍與黑龍匯流的地方將會生出人君,意思是大甲有人會當皇帝。清廷一聽,非同小可,立刻派了風水師到大安港附近建了一個專克龍的蜈蚣堤,殺殺大甲的銳氣。不過大甲人是否有皇帝命,我們不知道,但大甲名人有彭明敏先生、劉松藩先生,當然還有一個朋友路寒袖先生也是。

  一九八八年大甲再度建醮的時候,當地人說同樣是一場古董風雲會。這樣的大手筆大場面只因為大甲著名的鎮瀾宮,也就是大甲媽祖,才不管大甲是否人君之地,百年來,她一樣護衛著這塊土地,而且無私地護衛著整個臺灣。也因為如此,大甲即便已逐漸染上了歷史的顏色,卻也因為這樣的色彩而愈增加它歷史的價值吧!

  大甲,除了鎮瀾宮,所有人大概都會想到大甲席吧!於是我們沿大安溪往下,來到昔日以大甲席聞名的雙寮社—大甲鎮建興裡。

  在一重重的防風林間隙中,我們好不容易找到大甲目前唯一的藺草田,不大不小,二分地。藺草,乍看之下,跟稻子難分,而原本就五穀不分的外景隊一直怕找錯地方,電話裡地主朱木紅先生告訴我們說:「你們要是看到一群憨仔,彎著腰一直割,那就是我們了!」

  習慣睡在有空調、有軟床的臥室裡的我們,大概早已遺忘那一種屬於大甲席特有的香氣了吧!根據統計,一九七八年的時候,大甲席的原料—藺草仍然有一千兩百七十五噸的產量,十年後的現在,只剩下四十六噸。建興裡目前這二分地還是農會補助留下來的。朱先生說今年的收割期從八月初拖到現在,再不收就得放棄了,農會都比我們緊張。我們問農會緊張什麼?朱先生說,你們不知道喔!這個藺草一年不種就會斷種了。斷種了,大甲席也斷種了。

  現在種藺草,人們嘴裡說賺的是吐血錢,但我們翻閱歷史,看到的卻是藺草曾經的榮光。清雍正五年,也就是西元一七二七年,當時的人在大安溪下游沿海,現在的建興裡附近,發現曬乾後不易折斷的藺草很適合編織各種實用的用具。於是這種手藝很快風行起來,技巧也日益精進,加上各種花紋圖案,除了好用,更多了美觀,人稱「加紋席」。到了清乾隆三十年的時候,大官離台返京,加紋席已經成了必需的珍品了。到了一九〇〇年,也就是日據初期,大甲士紳朱麗、李聰和杜清三個人一起在大甲街莊尾一一一番號請來手藝好的人示範編織草帽,第二年設了元泰商行開拓日本外銷市場,首度將大甲帽賣給大阪的樋口商店。沒想到在日本就風行起來。後來日本人甚至在臺灣設立大甲帽席研習班,專門教大甲帽席的編織,當時大安溪沿海一帶的居民,不管男女,個個都是好手。

  現在九十一歲的阿嬤柯莊阿屘女士在八九歲就跟著媽媽編織草席,一路編了八十幾年,幾年前還得到「薪傳獎」。阿嬤說領獎的時候還跟阿輝先生握過手。問她說,你有沒有歡喜?阿嬤說歡喜喔!大家都很歡喜!「大家」說的是誰?或許是之前所有善編的男男女女吧!不過阿嬤說自己的技巧還是比不上自己的媽媽,她說苑裡的女人才真厲害,問她那為什麼大甲席反而比較有名?她說苑裡種藺草的多,編的人也比較多,不過都拿到大甲賣,大甲才搶了苑裡的風頭。阿嬤也有點遺憾地說,現在會做的少了,連收藺草的也只剩下一個人,都沒人知道了!

  王明政先生就是阿嬤口中「沒人知道」的那個人。王先生自嘲說洪通也是死了才有名,我還沒死,怎麼會有名?王先生做的是祖傳行業,從他阿公那一代起,家裡做的就是藺草的批發。當時臺灣金紙店用來綁金紙的草繩都是從這裡出去的。最盛的時候,家裡有五棟空房子,專門用來放收回來的藺草。前幾年周轉不靈,賣掉兩棟,這幾年也打算將生意慢慢收起來了。

  割藺草、曬藺草看起來費工,想不到接下來的工作才是折磨。挑揀、捆綁、切割,樣樣都得手工。去的時候,王太太一直抱歉說前幾天做到手筋發炎,今天沒辦法跟先生一起工作,好讓我們拍起來好看一點。王先生也說你不要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我以前身材不錯,現在都駝背了。不過辛苦還是要做。他說我們長輩認真做,下一代看了才知道錢不好賺,以後才會更加認真。他一邊工作還不忘驕傲地告訴我們說,他光靠做這個養了四個小孩,每個都盡心栽培。

  一個下午下來,聽到的不是王先生的工作,而是他的四個小孩。老大現在在電力公司,老二、老三都在新竹科學園區,小女孩今年也升上科技大學。忙完家裡的工作後,傍晚,王先生和王太太又趕往另一處收取自家種的藺草。王先生說這幾天天氣不定,藺草收割一星期了,曬都曬不好。他還說現在種藺草真的是種辛酸的。越南、泰國,甚至大陸運來的都比臺灣的搶手,而且那邊人工便宜,一種幾百甲地,那才真的叫做藺草園,價錢又可以壓低,我們怎麼拼得過呢?我們問王先生說藺草目前價錢如何?他很認真地算給我們聽,一分地大概收一千五百斤,一斤二十多元,一次收成下來,大概三萬出頭吧!工作人員聽了,當場傻眼,整整四五個月,這期間還不包括成本。他安慰我們說人家種稻子的,一分地也不過賺個萬把元,人家那個是半年。種田的人哪有像你們算得這麼精的?這樣講好像也對,本來還想跟他開玩笑說再等個幾年,全臺灣只剩下你種的時候,你就發了!話到嘴邊,突然覺得鄉願起來,想到的是,多年以後,車過苑裡、大甲,當我們找不到一群憨人彎著腰收割的地標之時,心裡將或多或少有著莫名的惆悵吧!但是,惆悵又該怎麼計算成本呢,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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