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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溪放天燈


  天燈要升空了,雖然還不到元宵,是提早放,但畢竟是小孩子的願望。明天是天公生,天公應該會笑著接受。笑著讓他們的願望率先實現。

  一九九七年二月十四日,情人節這一天,十分寮照樣下雨。雨中黑色的烏雲、煤車,伴著濕濕的油光鐵軌,偶爾撐傘慢慢飄動的人影,這仿佛是對十分寮永恆的印象。多雨,或許是地形上的關係。記得地理課本中寫著的,全臺灣年平均雨量最多的火燒寮就在附近。而蒼老、沉寂,人一進去裡頭,似乎就跟著莫名憂傷起來的奇特氛圍,則是煤業蕭條後的寧靜。

  情人節不是假日,情人不會到十分寮來,所以看不到玫瑰花、巧克力,聽不到年輕人的笑語。但對老人來說,明天可是重要的節日—天公生。

  十分,或許是許多電影、電視劇、MTV,甚至廣告的場景。加上原有的十分大瀑布,近年來,觀光成了另一種特色。除此之外,當地一些有心的朋友,在這幾年,硬是把天燈這種特殊的民俗給推廣起來。不知何時,甚至有了「南蜂炮,北天燈」的說法。

  天燈會的胡民樹先生,趕在元宵節之前,到十分小學教小朋友天燈的由來和製作方法。胡先生志在傳承,但臺上他說得認真,台下則聽者藐藐,剪指甲、打瞌睡。不過胡先生似乎也不必失望,小朋友愛動手,只要他們做起來有興趣,天燈的由來、歷史,他們自然慢慢會懂。

  天燈的原理其實就是熱氣球,所以燈體絕對不能有破洞。天燈的棉紙雖然經過改良,較以前更薄、更輕,而且不易破,但落在這些動作遠比神經傳達速度要快上好幾倍的小孩子手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破。大人緊張地四處來回檢查,但對他們來說,破,好像也是一種樂趣,一種經驗。

  好不容易才弄好的天燈,總要寄託給它一個大願望。彥廷小朋友說希望考試第一名,所以把願望直接寫在天燈上,但連考試的試都寫錯了,這……恐怕蠻難的,不過畢竟也是個願望。

  天燈要升空了,雖然還不到元宵,是提早放,但畢竟是小孩子的願望。明天是天公生,天公應該會笑著接受,笑著讓他們的願望率先實現。

  元宵節早上,我們再度來到平溪鄉,由於怕晚上將陷入蜂擁而至的車流,我們是從菁桐搭平溪支線的火車到十分。也許還是白天吧,整個車站空蕩蕩的,火車內也是空蕩蕩的,除了工作人員和我,只有一個乘客。

  沿途掠過的風景,工作人員說讓他們想起侯孝賢的電影。我們在菁桐才慶倖說今天難得好天,沒想到一到十分不久,雨,就照樣殷勤地下了起來。或許很久沒有看過還在開採的煤礦,我特地繞道帶工作人員去重溫舊夢,沒想到,他們元宵休假,礦場顯得比十分還要寂寞。

  熟悉的場景,熟悉的味道,我很想跟工作人員說,火車讓你們想到的是電影,而此刻我想到的是父親和他的朋友們,還有他們曾經的地底生涯。但最後還是沒說。

  平溪鄉對外交通,最早所依賴的就是目前這條已然變成觀光路線的平溪支線鐵路。其實這條鐵路當初是台陽礦業所建的,專門用來運送煤炭。一九二九年賣給了當時的總督府鐵道部,同時加掛客車。由於當時只是礦區的運煤鐵路,居民和運煤火車相安無事和平相處。鐵路,只是門口的一部分。別的地方是人讓火車,而在這裡是人車相體貼。

  阿猜大姊二三十年來隨身帶著口哨,看守著山洞口,巡路,負責過路人的安全。她開朗而率真的言語與笑聲,讓人打從心底歡喜和感動。阿猜大姊今天暫時不當義務巡路員,她說難得元宵放天燈,等了一年就是等今天,平時生氣歸生氣,錢,多少也要賺。不僅阿猜大姊要賺,整個十分街上,似乎也都為了這個特別的晚上而忙碌著。家家戶戶,老老小小,全體動員,而所準備的商品,似乎只有唯一一種,叫做天燈。他們笑著說:「這個晚上,整個十分,所有的人都在放天燈,只有一種人不放天燈,那就是十分人,因為,我們賣天燈。」

  黃昏到了,雨下得更大了,但加班車載來更多的人。人手一個天燈,老闆個個眉開眼笑,只是價錢不太一樣,客人憑運氣,有的一個兩百五,有的一個一百三。買了燈,密密麻麻寫下自己的願望。最多的是跟彥廷一樣,無非是考上研究所、高考及格、順利畢業、補考過關的,所求的似乎不多,好像只要學業順利就阿彌陀佛。不過也有要戀愛成功找到老公的,甚至我們還看到一個姑娘,要求分手乾脆,不要拖泥帶水。

  願望寫就,天燈點燃,熱氣一足,所有的天燈都將同時應聲而上,不管它承載了多大的願望,天燈都將義無反顧地替大家帶上,直達天廷。

  天燈升天了,看起來像是雨夜之後突然出現的點點繁星,心裡多少有一點感動。很想祝福所有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歡喜自在,歲月無驚,學業順利,戀愛成功。當然也祝福那位姑娘和她的男友分手乾脆,不拖泥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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