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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等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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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是天涯淪落人吧!這群都市邊緣人有他們自己相濡以沫的情感,而平安站就像每天固定聚會共敘情誼的場所,像一個他們的家除了有彼此的安慰外,更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供應。 一九九七年二月二十七日,今天臺北陽光燦爛,但大多數的人都無心欣賞,因為都為了明天開始突如其來的三天假期,忙得天翻地覆,改約會,調頭寸……然而在臺北的某些角落,這一天,一如所有過去還有未來的日子,水波不興。陽光和煦,這裡的人或坐或躺,有的甚至一動也不動。工作人員低聲地問說他們會不會連腦筋也不動了?可是那為什麼又要叫他們遊民呢? 遊民是以前的稱呼,現在的名詞叫「街友」。綽號黑人的林贊隆就是其中一個。他是「創世街友平安站」登記第兩百二十五號的街友。以前如果有人沒工作,問他們現在幹什麼,他們都會自我解嘲地說,在「台電」啊!在街上數電線杆!黑人雖然每天眼睛一睜就在街上,但似乎對周遭的一切都視而不見,更甭說是電線杆了。 黑人沒有工作,居所不定,昨天、今天、明天全部一樣。漫漫的時間對他來說是最大的資產,也是負擔,因為雖然可以揮霍,卻也要度過。早上九點多,黑人離開他睡覺的地方。他要去的是一天之內唯一有目的的地方,叫「平安站」。或許彼此想法不一樣,即便普通的社會規範,黑人也不把它擺在眼裡。過馬路,紅綠燈對他來講毫無意義,好幾次都把跟拍的我們遠遠地拋到後面,想到的時候,才又闖回來找我們。 平安站到了。這一間不起眼的店面,卻是許多街友每天必到的地方。它除了假日外,週一到週六中午十二點準時開門,沒想到我們十點十五分跟黑人走到那裡的時候, 平安站外面已經等了好多 人。或許看出我們的驚訝,他們倒安慰似的告訴我們說:「反正十二點它一定會開門,晚來的是在街上等,早到的是在門口等。這樣乾脆到這邊等,至少這裡都是自己人,要說要笑,要躺要坐,也不會惹人厭。」 離十二點半發放便當的時間愈近,平安站門口聚集的街友也就愈來愈多,因為對某些街友來說,這一餐可能是二十四小時唯一的一次正餐。相反的,對某些肚子還不是很餓的人來說,也不放棄這樣的機會,仿佛既然是登記在案有牌的街友,拿便當就是權利,就理直氣壯。有人看到這裡,或許會感歎地說,一樣米養百樣人,怎麼會有人這樣過日子?你問我,我也不知道。問他們,可能有千百種理由或故事。 流涎的是一個聾啞的街友,他的故事或許像通俗劇,但在他的人生過程中,卻真實地上演過。早年父親曾經給他一棟林森北路的房子,沒想到父親過世之後,被兄弟給霸佔變賣了,他既聽不見也講不清,眼睜睜的心卻死了,於是開始在街頭自我放逐。一直到遇見同是街友的流涎嫂,他才奮發起來,打零工、出陣頭、幫人家舉旗子,最近終於租了一個小房間,準備在四月二十五日結婚,跟流涎嫂建立一個別人霸佔不了也無法霸佔的家。 在社工朋友的瞭解裡,像流涎的這樣的遭遇實在不少,然而除了期待完善的社會福利之外,平安站目前也只能算是有心而無力之下一個治標的方法。他們說街友裡面有一對老夫妻,被子女惡意遺棄,但是除非兩老到法院控告自己的親骨肉,否則就沒有合法合理的理由住進養老院。除非有一天,心死了,否則每一天依然得到旅館裡面,替人家換毛巾,賺一點微薄的酬勞過活;然而賺來的錢,竟然還會被自己的兒子拿去打保齡球。 似乎又是另外一出通俗劇,但卻又是真實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吧!這群都市邊緣人有他們自己相濡以沫的情感。而平安站就像每天固定聚會共敘情誼的場所,像一個他們的家,除了有彼此的安慰外,更有一些生活必需品的供應。看著看著,工作人員忽然說,想想平安站倒像我們每年才回去一次的家,我們好像是另一種街友。 其實創設平安站最終的目的,無非是讓這些街友能重新面對現實社會,自力更生。至少像國父所說的,能服一人之務,造一人之福。黑人現在嫌一個代工品才五角,不願意賺,不願意做,但是他們期待的是以後,至少現在站內四百八十二人當中有許多人真的重新過起自食其力的生活,有的送瓦斯,有的替菜販顧攤位,或者在平安站的二樓做代工,或者像流涎的一樣,努力打工,準備迎娶流涎嫂。只是,目前需要的是時間。脫離社會,絕不是一時的決定,有的是千百種理由。回去,也是一樣,更何況許多人或許是年紀或許是生理上及心理上的傷殘,已經回不去了。從哪裡來?到哪裡去?你不問,他不說。你問了,他說不知道,或者不想答。這是街友共同的特性。但話說回來,如果真的知道了就不會是街友了,是街友,根本就不會彼此這麼問了。 黃昏對城市裡的某些人來說,才是一天的開始,而對街友們來說,卻已經是一天的結束。晃了一天,回到落腳的地方,準備度過的是另一個和白天一樣空白的長夜。不過,或許時間還早,落腳處人家還沒有收攤,黑人只好晃進公園,公園裡面許多跟他一樣的人或坐或躺地靜靜等待。白天他們七早八早等待平安站開門,現在他們七早八早等待一個位置,等待睡眠,或者等待一個夢,如果他們還有的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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