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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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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不到人間煙火,也聽不見人間真正的聲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現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蓮霧了,官邸裡留著的還是幾棵原種的小蓮霧,兀自服從且頑強地開花、結果、掉落。 葛樂禮颱風剛過,除了偶爾還有小小的陣風陣雨之外,臺北有著難得的風雨後的清透與寧靜。在這樣寧靜的氛圍裡,臺北士林這個特別的地段,顯得特別淒清。 士林官邸,蔣先生的第一個家。即便他老人家都已經過世二十多年了,一旦要跨進這四五十年來,因為神秘而演繹出無數想像與傳說的地方,心裡還真覺得有點不敢置信,或者,有點不安。而今天,人走進來了,走過這個當年有著碉堡、射口護衛,外加重重警衛的大門,走進老先生的院子裡。 今年八月四日開始,憲兵和令人不舒服的拒馬將不見了。老先生的花園和院子將成為人民的公園。院子裡的花圃據說是老先生和夫人最愛來散步的地方。當年由於老先生愛梅花,夫人愛玫瑰花,所以底下的人只好兩者皆種,也不管是否協調、好看。園藝所的陳主任說:「目前玫瑰花是新種的,才剛成株。」因此在雨絲裡,顯得有些脆弱淒美。梅花雖然是陳年老幹,但只見老態,不見傲骨。 緊臨官邸正房的地方,有一塊菜圃。據說當年老先生還親自種過菜。目前只見雜草叢生,旁邊還燃燒著枯枝敗葉,還有垃圾,很難想像這是「御花園」的一角。垃圾堆中,驚訝地發現一本一九六四年印製的訓辭,更意外的是有一本濕透的英文書,好奇地打開一看,是軟調子的黃色小說。官邸菜圃裡焚燒垃圾,訓辭旁有黃色小說。時代真的變了! 時代變了,官邸開放似乎有著特別的意義。但對在這裡工作超過二三十年的某些人來說,卻有另一面的看法。他們說:「花園能讓大家進來玩是很好啦!不過,房子,慢一點吧!老夫人人還在嘛!我們還是幫她留一下嘛!留著房子,就算她不回來,情意至少也在我們這邊嘛!」這樣說著的工作人員,語氣裡,我們聽見一種人間百姓的平凡情分。不知道是不是這種百姓情分,還是政治拉鋸,官邸建築到現在還是依舊管制。舊圍牆拆掉了,卻建了新的欄杆,又把自己重新關了起來,聞不到人間煙火,也聽不見人間真正的聲音。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現在吃的都是黑珍珠的蓮霧了,官邸裡留著的還是幾棵原種的小蓮霧,兀自服從且頑強地開花、結果、掉落。 花園內的各種庭院建築,有點出乎想像的簡陋與俗氣。涼亭內的石桌上當年設計者有點奉承地刻上五顆星,而且還加上「壽」字。 走過沒水的水塘,水塘中只剩下水黽、福壽螺和一條水蛇。我坐在據說先生當年習慣在那兒沉思的石椅上,沉思的主題非常嚴肅,是「福壽螺怎麼那麼厲害,連官邸都敢偷渡進來」。但想了一下午,也想不出結果。 官邸的後方有一個先生常來登高眺遠的亭子,叫「慈雲亭」。十幾年來,先生不在了,所以雜草叢生,人跡罕至。最近因為要開放,所以才剛剛完成除草的工作。涼亭年久失修,先生所題的匾額,搖搖欲墜。屋頂上,視野非常遼闊。正面遠山本來有一處中正嶺,從上面看去,可以看到用樹種成「中正」兩個字,不過,現在也看不清楚了。工作人員說,還好老先生叫中正,筆劃簡單,不然像現在想拍馬屁的人可要累死一堆老百姓了,因為我們現在「領導人」的名字筆劃可多了。 這一棟看起來並不像教堂的教堂,叫「凱歌堂」,是老先生與夫人和他的部屬、好友或特定貴賓做禮拜的地方。直到現在每個星期天,周聯華牧師依然在這裡主持禮拜,只是人沒有以前多了。先生與夫人當然有跟別人完全不一樣的座椅。據說八字不夠重的人坐上去會肚子痛。我坐了,只是純為測量一下自己八字的重量,結果是……還好,一切無恙。 週六的黃昏,圍牆外應該是處處歡樂聲吧!而這裡依舊寂靜,人去樓空的寂靜,可是仍有一大堆人看守著。看守著記憶嗎?怕被淡忘了?怕被遺忘了?還是只是單純地守護著這五十多年來習慣性的寂靜,遠離人的寂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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