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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暖沿街賣的麵茶老人


  沖麵茶的絕技—要穩、要准、要狠。當然,如果你自認技術很好的話,也可以學阿公或阿伯,把水壺提得很高很高往下沖,不過,要小心別燙著了……

  在一次出外景的工作中,遇到一位賣麵茶的阿伯。也許因為太久沒看見這種生意吧,那種「遇見記憶」的意外驚喜,讓我當下就直接跟那位阿伯說,我們想請他當我們節目的男主角。麵茶阿伯原本有一點害羞,不過經不起我們的死纏爛打只好答應了。問阿伯住在哪裡,阿伯說他不識字,也從來不記地址,他告訴我們他住在「臺北市太原路雙連市場那邊,一個變電所旁邊有一條巷子裡面……!@#$……」反正是一個非常特別的位址。

  外景當天,地方其實不難找,只是麵茶阿伯昨天晚上到淩晨兩點多才回來,此刻還睡夢方酣。

  阿伯住的老房子讓人家印象深刻。這棟老房子裡一共住了二十幾戶人家,都是從外地上來臺北討生活的分租戶。當中除了阿伯之外,還有一位八十二歲的阿公也在賣麵茶。

  「這裡房子雖然舊,而且環境也不好,但是大家住久了也有感情,就不會在乎那麼多了……」也住在這裡的美玉阿姨告訴我們。

  美玉阿姨原本在高雄做房屋翻修生意,但是一個女人家在都是男人的商場裡做生意著實不容易,而且常常被人家騙,美玉阿姨一氣之下乾脆收手,把所有東西賣掉,買下一間房子,然後上來臺北另謀生路。她看報紙找工作,看到理容院在找人洗毛巾,於是阿姨就去做了。從那時候一個月七千塊開始做到現在兩萬八。

  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人,或者在都市邊緣地帶生活的更多人,也許都和美玉阿姨一樣,各自有著一段充滿辛酸和些許傳奇意味的故事吧!

  說著說著,我們的兩個男主角—賣麵茶的阿伯和阿公終於起床了。 賣麵茶的阿伯和阿公因為都是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休息,所以大都睡到中午才起床,下午一兩點再出門做生意。出門之前得先燒一大堆開水,將麵茶粉、太白粉、泡餅、糖等所有材料準備好,然後再準備上路。

  阿公和阿伯兩個人都是宜蘭人。阿公最早住在宜蘭的山上,六七歲的時候就跟著父母一起在山上做伐木鋸木的工作。當時是日據時代,要上學必須走下山,路途非常遙遠,而且那個年代家裡也無法負擔學費,所以阿公和阿伯一樣都不識字。二十五歲時阿公搬下山來住在宜蘭二城,繼續從事伐木的工作,一直到五十五歲那年,木材生意不好做,老闆維持不下去為止。失業的阿公於是上來臺北跟著阿伯學賣麵茶。阿公只跟著阿伯賣了一天,第二天就單槍匹馬上街做生意了。一直到現在,算算已經賣了二十多年。

  阿公語帶感慨地回想以前賣麵茶的日子。以前有專門批發麵茶的工廠,只要跟它買麵茶,老闆就會提供推車、水壺跟所有的生財工具,住也住在公司宿舍,只要負擔吃飯錢就可以了。當年生意鼎盛的時候,麵茶廠有二三十輛的麵茶車,大本營就在以前的雙連火車站旁邊。後來,鐵路拆了,吃麵茶的人也少了,批發工廠結束營業,原來的一群人退休的退休,改行的改行,現在只剩下阿伯和阿公還在賣。

  現在阿公的推車,是當時麵茶工廠老闆結束生意的時候,他用一千塊大洋頂過來的,雖然舊,但是拉起來還是很順手。不過問題比較大的是沖麵茶的茶壺,因為在臺北市,補白鐵的店實在難找,所以他提回去宜蘭補過好幾次。

  開水開了,阿伯跟阿公準備出去做生意了。他們一出門做生意,就要一直到半夜才回來。除了便當之外,他們還會帶上一大包衣服。我們傻傻地問,帶這麼多衣服做什麼?阿伯只是笑著說,到時候你們就知道了。果然,入夜之後,氣溫驟降,阿伯一件一件穿,我們是一次一次抖,還不時聽見阿伯有點開玩笑地說:「三月初,冷死你們這些少年家,留甘蔗頭節多不蝕本……」

  回到正題,賣麵茶首先要有耐力。阿伯還有阿公每天推著車子到處走到處賣,沒有固定的地點。他們常去社子的葫蘆墩,西門町、艋舺也都走過。有一次阿伯走到東門迷路了,又搞錯方向,糊裡糊塗地一路走到三張犁。最後還是問計程車司機才找到回家的路,那天回到家時都已經淩晨三點了。

  阿公說,在臺北賣麵茶的人大部分都是宜蘭人,因為宜蘭人最能吃苦。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過,八十二歲的阿公拉起車來還真是健步如飛。

  賣麵茶靠的是耐力,還有功力。耐力是要走很遠的路,功力則是沖泡麵茶的技巧。當初看到阿伯的時候,就對他那一手沖麵茶的功夫感到瞠目結舌。阿伯自己也很自豪地說,沖麵茶就是要穩、要准、要狠。「穩」指的是水壺要提穩,一定要倒到茶碗裡面,而且不能燙到手。 「狠」就是要將開水狠狠地沖下去,這樣麵茶才會起泡、才會香。阿伯說得頭頭是道,當我們拍攝的時候,阿伯十分臭屁地將水壺提得老高,不小心沖到手,還硬撐出一臉得意的笑,倒是把路邊買麵茶的小姐嚇了一大跳。

  除了麵茶粉之外,行家都會配著麵茶吃泡餅。 這種太白粉泡餅,有人叫它膨餅,也有人叫它酥餅,名稱不一而足。泡餅加上牛奶衝開之後,餅被泡到半軟半酥時口感最佳,而且太白粉還具備清心退火的絕佳功效。 不過太白粉的選料和沖泡技術又是一門學問。 「很多人吃過我的泡餅之後,回家自己如法炮製。可是我跟你講,吃起來絕對不一樣!」阿伯臭屁地說。

  「重要的是太白粉,日本太白粉比較好。好一點的泡起來比較容易化開;差一點的泡起來就比較化不開,不太會凝固,泡起來比較爛。」經不起我們的苦苦糾纏,阿伯還是跟我們透露了他做泡餅的獨門絕學。除了要用好一點的太白粉之外,沖的水一定要很滾才可以。當然,如果你自認技術很好的話,也可以學阿公或阿伯,把水壺提得很高很高往下沖,不過,要小心別燙著了……

  阿伯賣麵茶已經三十多年了,早已練就一身好手藝,沖麵茶粉的手勢以及拌太白粉的技巧都是他引以為傲的絕活。做生意的時候經常有人把他的攤子當做難得一見的表演,甚至拿著相機猛按快門。

  傍晚,阿伯把自己帶來的便當溫熱一下,就在路邊解決晚飯。而阿公因為年紀大了比較容易累吧,會提早回家吃晚飯,有時候吃過飯晚上會再出門做生意。

  阿公說,八十二歲了,真的是老了!有時候比較容易累,特別在寒冷的冬天,備感吃力。而且最近常常想家,想家裡的老牽手和小孫子。有時候做個兩三天,就回去宜蘭住個四五天再回來做生意。阿公說,其實並不是不賣麵茶日子就不能過,只是閑不下來而已。不過,既然時候到了,乾脆退休回鄉下享享清福吧!

  我們跟阿公商量,退休之後,那只水壺可不可以賣給我們當古董?阿公開心地說:「已經太晚了,因為已經被別人訂走了,而且連車子都一起訂了。對方開價一萬多塊,是當初買來的好幾倍!」

  「而且,買去的人不是要當古董,而是要繼續賣麵茶呢!」這似乎是阿公最開心的部分。

  聽見阿公這麼說,我們心裡似乎感到安慰了一些。至少,在未來的幾年,在這個城市最深的夜裡,我們仍然能聽見那熟悉而溫暖的呼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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