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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小學的時候,我在學校創下了一個紀錄。我一天之內打了十二個人,在校外被圍毆的還不算在內。我打架到老師把我隔離教學。爸爸那時因為肝和膽的問題中斷了教職工作。也就是因為爸爸中斷了教職,所以我再也不是「老師的兒子」,而是「沒有媽媽的兒子」。

  我不知道這有什麼好嘲笑的?某些同學一天到晚忘東忘西,這個沒帶那個沒做,打通電話就要媽媽大老遠送到學校來,還要送到教室。我只不過因為羨慕的說了一句:「你媽媽真好,還會幫你送東西。」他就回我說:「哪像你?沒有媽媽幫你。」

  這是他自己找死!不要怪我打破他的鼻子!

  我還很冷靜的等老師下課才動手,因為我覺得上課打人對老師來說是一種不尊敬的行為。爸爸教我上課的時候連說話都是不禮貌的,更何況是打架。下課之後我什麼都沒說,一把把他抓到教室後面垃圾桶旁邊,然後一拳從他的鼻子上面爆下去。他的鼻血瞬間像水龍頭打開了一樣的流下來,然後大哭。

  他有一個哥哥,比我大一個年級,聽聞弟弟被扁,面子當然掛不住。不到兩分鐘就從樓上沖下來,拿了一顆棒球。我不知道他拿棒球怎麼打架?「是誰打我弟弟的?」他沖進教室來就大喊,我說是我,他就把棒球往我身上丟,我閃了一下,棒球砸破了一塊玻璃。我走到他旁邊,告訴他「你弟弟笑我沒媽媽,這是他自己找死!」

  (13)

  他抓住我的頭髮,我痛得大叫,再也忍不住怒火,「我想看他流鼻血的樣子。」

  那時我心裡是這麼想的。然後他跟他弟弟一樣,抱著鼻子蹲在地上大哭。

  很快的我被老師叫到辦公室去罵,還挨了一頓藤條。老師一直要我跟他們說對不起。拜託!這怎麼可能?!要我吃屎都可以,就是跟他們說對不起不可能。老師要我上課鐘響之後在教室外面罰站。但是罰站沒有效果,下課時那個哥哥又找來更多人,把我拖到廁所去揍。其實我被打得很慘,但我一手拿起掃廁所用的長刷,那些人馬上後退,其實他們怕的不是長刷,而是長刷上面的尿。

  冤冤相報何時了?對,就是沒得了,所以我下課就上樓去找他們。我走進他們教室,哥哥背對著我,我從他側臉上補了一拳,他連擋下來的機會都沒有,嗚的一聲馬上趴下。剛剛在廁所打過我的那些人立刻圍了過來,我推倒了幾個,他們撞到桌角之後就沒再站起來,我騎到他們身上,「我想看見他們流鼻血的樣子。」我只是執著的這麼想,他們的鼻血就在臉頰上了。

  爸爸當然很快的就趕到學校把我帶走。在家裡他不斷的告訴我,不可以跟他們起衝突,打架更是不對的事。但我只說了句「他們說我沒有媽媽。」爸爸就不再說話了。

  幾天之後的放學,我被他們找來的國中生圍毆,他們打斷了我的右手,打破了我的額頭,也打破了我的鼻子。「你很喜歡看見鼻血是嗎?」他們用手沾起我的鼻血在我的臉頰上亂畫,我很想站起來再打,但是我真的站不起來。

  那年我十一歲。

  爸爸很快的幫我辦了轉學,其他的老師也說如果我再不轉學的話,哪天可能會打出人命來。爸爸後來也贊成我為了媽媽打架,但他說了一句話,我就再也不敢打架了。「我只剩下你而已啊,兒子。」爸爸這麼說。

  我右手吊著石膏到了新的學校,同學問我的頭跟我的手怎麼了?我說騎車摔的。

  後來有很多很多的記憶已經不復記憶了。在我腦海裡我的小學生活除了打架、右手斷了,額頭有個疤之外,好像連學校長什麼樣子我都沒什麼印象。有一次走在高雄市的街道上,那時我高中,有個國小同學從後面叫住我,他說他是五、六年級的時候跟我同班,還說他永遠都記得我在學校打架打了一天的事情。但我連他是不是真的跟我同班過我都不記得。所以我覺得這不能怪我,因為連同學都只記得我打架的樣子,更何況是我自己。

  我額頭上的疤有很多人問過是怎麼來的?但我只對三個人說過那是打架來的。一個是小芊,一個是田雅容,最後一個是芸卉。她們三個人聽完我小學的故事反應都不一樣。

  「你真是笨蛋,一個打十幾個當然會被扁。你應該多找一些跟你站同一陣線的人陪你並肩作戰才對。」這是小芊的反應。

  「我想,就算是十年後的你,也一定會為了這件事情打架吧。」這是田雅容的反應。

  「哎呀!這疤不小啊,一定很痛吧!」我想這不需要說,大家都知道這是芸卉的反應。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跟小芊說這個?那時是大二下學期,小芊有個男朋友叫阿風,但她常常會到男生宿舍去找我聊天。阿風是我們的學長,我們大二的時候他已經大四,正在為了準備研究所的考試焦頭爛額著。「因為他都沒時間陪我啊,所以我只好找你聊天打發時間。」小芊是這麼說的。那時我跟田雅容已經在一起一年多,小芊常來找我的事情她也知道,起初她會因為這樣吃個小醋,說什麼小芊可能對我有意思,或是我是不是想腳踏兩條船?

  「她胸部那麼大,你不喜歡嗎?男生不是都喜歡胸部大的女生嗎?」田雅容曾經這樣挖苦我,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但日子久了她也就習慣了,就算小芊找我散步聊天去她也不會再多想。其實我是個很安全的男孩子,只要有女朋友就不會亂來。

  小芊問我為什麼頭上有個疤的那天,是她跟阿風分手的那天。我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難過的。她只是照慣例來到男生宿舍,然後告訴我她跟阿風分手了,想去吃點東西讓自己胖起來。她說阿風常說她哪裡的肥肉變多了,或是大腿開始變象腿了之類的話,所以她為了阿風,幾乎每一餐都只吃三分飽。那天我跟她到饒河夜市從頭吃到尾,田雅容也有跟。其實我跟雅容是去看她表演的,因為我們真的開了眼界,我還一度懷疑女人有兩個胃的這個說法是真的。

  「假的,是假的。」雅容說。她說她就沒有兩個胃。

  那如果我跟你分手的話,你會這麼做嗎?我問。

  「不會,因為你從不曾嫌我胖。」她說。

  她是真的不胖,而且我還覺得她有點瘦。曾經我跟她去爬指南山,還背著她走了一段路,發現她一點都不會造成我的負荷。

  「尼爾是個好男生,真的。」小芊這麼跟雅容說過,在她吃遍了饒河夜市那天。雅容回她「我知道,而且我永遠都知道。」

  我不太明白雅容說她永遠都知道是什麼意思。我也忘了有沒有問過她。

  我好像真的沒有問過她吧。在那之後沒多久,雅容就到德國去了,起初我們還每天通個幾封郵件,但她說她在那裡的生活有點忙碌,還得學德文,所以她寫信的時間會變少。沒多久之後,信箱裡只有我的寄件備份,而她的信已經被垃圾信件淹沒。

  有一天,深夜裡,我跟小芊在操場旁邊聊天,我問她,阿風跟她分手的原因是什麼?她說不知道。

  「他沒講,他只說他想跟我分手。」

  為什麼你沒問原因呢?

  「你以為我是笨蛋嗎?尼爾。我當然有問,但他就是沒說。」

  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嗎?

  「商量什麼?人家都不要你了,幹嘛還要巴著別人的屁股不放?」

  小芊,你言重了。

  「哪裡言重了?」

  我覺得,你不需要把自己講得這麼不值得,你並沒有巴著他的屁股,而是他將永遠都沒有機會再摸到你的屁股了。

  「呵呵呵呵!」她笑得很開心,「尼爾,說得好。這句話我喜歡聽。」

  你喜歡是嗎?那我多說幾次。

  我站起來,朝著操場的那一邊大喊:「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小芊也站了起來大喊。

  「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

  「阿風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你再也摸不到我的屁股了!」……

  一直到今天,我都還依然記得那個深夜。那呐喊的聲音還在左右兩個心房和左右兩個心室裡回蕩。

  是啊,阿風,你再也摸不到小芊的屁股了。

  雅容最後的一封信寫著:「昨天晚上,我需要你。

  前天晚上也是,大前天晚上也是,大大前天晚上也是。

  可是,你只剩下一個電子郵件信箱位元址,幾個英文字母,幾個點,一個@。

  這是一道一萬四千公里的傷口,從飛機起飛的那一瞬間就開始被撕開。

  我和你,這道傷口,就算花十年的時間,也補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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