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譚恩美 > 灶神之妻 | 上頁 下頁


  當然,後來我父親告訴我,唯一的鬼魂是聖靈,而聖靈是決不會來嚇我的。然後他又用科學的方法向我證明,我見到的不過是南瓜內的蠟燭快燒完時產生的煙霧造成的幻覺罷了。他的回答沒能使我好受些,因為當時我母親盯著我,好像我背叛了她,使她成了傻瓜。這就是事情的全過程。她總是想壓制某些與我父親的基督教不相容的信仰,儘管如此,有時候它們還會出乎意料地蹦出來。

  「餃子,我已經做好了,」此刻我母親正跟我說話,「杜姨婆以前老是說我做的餃子最好吃。」我點點頭,一面稱讚長條桌上熱氣騰騰的餃子。她的確做了最好吃的餃子,可惜這些餃子只是當供品用的。

  「海倫舅媽做了雞和帶辣椒的菜,」她說道,見我點點頭,她又加了一句,「看上去乾巴巴的。」我又點了一下頭,不知道杜姨婆是否愛吃這些為紀念她而做的佳餚。我掃了一眼其他供品,看到昨晚宴會上撤下來的那只蛋糕也在其中。

  棺材上方的牆上,貼著一條足有十尺長的厚白紙做的橫幅,上面寫著很大的黑色漢字,結尾是一個感嘆號,就像我有一次在中國的畫報上看到的政治口號那樣。

  「上面說些什麼呀?」我輕聲問我母親。

  「『祝來世長壽富貴』,沒什麼特別的。」我母親回答道,「不是我寫的。是匡家的親戚送的,說不定海倫還給了他們錢呢。」

  我看到所有的花圈都擺起來了。我找我的那一個,我正要問我母親它擺在哪兒,忽見亨利舅舅又把鏡頭轉過來了,開始拍躺在中間的杜姨婆,他朝左邊的什麼人招招手。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空洞的木頭的敲擊聲,伴隨著連續不斷的「叮一叮一叮」的聲音,好像有人不耐煩地在走廊裡按鈴叫服務員。這些聲音裡還混合了兩個人聲,口中念念有詞,好像都是四個音節的,一次又一次地重複,我敢肯定是在放一段錄音給卡住了。

  這時,從左邊的一間小房間裡出來兩個和尚,都剃著光頭,穿著橘黃色的袈裟。年紀大一些、人也高大些的和尚,點了一炷很長的香,向遺體鞠了三個躬,然後把香插在香爐上,退下了,年紀小一些的和尚敲著木魚,然後他們兩個開始緩緩從走廊上下來,口中念著,「阿彌一阿彌,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當那個大和尚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到他一邊的臉特別扁,同一邊的耳朵也嚴重畸形。

  「他一定遇到過嚴重的車禍。」我悄悄地跟我母親說。

  「『文化大革命』。」她說。

  那個小和尚,現在我也看清了,根本不是和尚,而是一個女人,一個尼姑,頭頂上有三四個受過戒的小洞。

  「她肯定也經歷過『文化大革命』。」我對我母親說。

  我母親瞧了瞧,推測道,「她太年輕了,可能是跳蚤咬的。」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他們念著。這時,那幫穿著過時的棉外衣的老太太們開始大哭起來,一面還用手臂上下捶打著,好像悲傷得不得了,亨利舅舅連忙把鏡頭對準了她們。

  「她們是杜姨婆的朋友嗎?」我問我母親。

  她皺皺眉頭。「不是朋友,說不定是從越南過來的中國人。她們早就來了,後來看到我們這兒悼念杜姨婆的人不多,她們就跟海倫舅媽說了,她給了她們幾個美元。她們正在按照老規矩哭天搶地,好像她們不想讓死者離開似的,所以你得表現得尊敬些。」

  我點點頭。尊敬。

  「這些老太太說不定每天要趕三四個葬禮呢,」我母親又加了一句,「這樣賺幾個美元,也過得蠻好了,總比替人打掃房子強多了。」

  「嗯。」我回答。我不知道我母親這麼說是出於輕蔑,還是僅僅說出了一個事實。

  木魚聲和鈴聲又響起來了,越來越快。突然,那幅白紙橫額從牆上掉下來了,橫額上長壽幸運的祝詞嫋嫋下降,正好蓋在杜姨婆的胸口上,像賽會上的美麗旗幡。我母親和另外幾位老太太都跺著腳哭起來了,「唉呀!」瑪麗的兒子大叫,「完美的登陸!」然後歇斯底里地笑起來。那和尚和尼姑還是不動聲色地管自己念經。但我母親大為惱怒,「太糟了!」她喃喃自語著,站起來,走出了房間。

  過了一會,她回來了,後面跟著一個年輕的白種人,長一頭稀稀拉拉的金髮,穿一套黑西裝,肯定是殯儀館裡的人。看得出我母親正在責備他,因為她指著那條撕裂的橫幅。房間裡人們的議論聲響成一片,那些老太太還在裝腔作勢地哭著,捶打著;和尚和尼姑還是管自己念經。

  那金髮男子很快走到前面,我母親緊跟在後面,他向杜姨婆鞠了三個躬,然後移動她的棺材,棺材下面裝有滑輪,很輕鬆地朝前滑動了。然後那男子又鞠了一個躬,莊重地把杜姨婆胸口上的橫幅拉了下來,夾在兩臂中,好像它是法衣似的。當他把橫幅重新貼上去的時候,我母親還是怒氣衝衝,「這個角落,再過去一點!再過去一點。你怎麼能讓她的運氣這樣掉下來呢!」

  那男子幹完後,把棺材推回到原來的位置,然後又向遺體鞠了三個躬,向餘怒未消轉回來的我母親鞠了一個躬,然後飛快地退下了。我不知道他的鞠躬是真誠地表現了對死者的尊敬呢,還只是為了他的主顧——中國的悼念者,才不得不依樣畫葫蘆?

  弗蘭克開始給每人分發點燃的香。我看看周圍,想弄明白拿它怎麼辦。大家一個個都站起來,跟著和尚尼姑念,「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我們繞著棺材一圈又一圈地走著,不知道走了多長時間。我感到有些傻乎乎的,參加了一個對我來說毫無意思的儀式。這使我想起了有一次我和我的一些朋友去禪宗中心的情景,當時只有我一個有著一副亞洲相貌,也只有我一個對轉圈感到不耐煩,老是在想和尚什麼時候來,講經什麼時候開始。但我不知道在我到之前,所有其他的人已經安靜地等了二十分鐘,正進入冥想狀態呢。

  我母親現在正在向杜姨婆鞠躬,她把香插入香爐中,然後口中輕輕念叨「唉!唉!」另外的人也照做不誤,有人哭了,那幾個越南老太婆大聲哀號起來。現在輪到我鞠躬了。我感到有點內疚,這種內疚感我以前也有過——當我父親給我行洗禮的時候,我不相信我能得到拯救,當我端起聖餐的時候,我不相信葡萄酒就是基督的血,當我和其他人一起祈求出現奇跡治好我父親的病的時候,我覺得他已經死了很久了。

  突然,我喉頭發出一陣哽咽,把周圍的人都嚇了一跳,連我自己也大吃一驚。我慌忙想控制住,但一切都崩潰了,我的心破碎了,悲憤之情傾瀉而出,我無法阻止它。

  我母親的眼睛也濕潤了,她透過眼淚朝我微笑。她知道這種悲傷不是為杜姨婆,而是為我父親而發的。因為為了這聲哭泣,她等了很久很久,從我父親的葬禮那天算起,足足等了二十五年。

  那年我十四歲,充滿了憤世嫉俗的怒火。我和我母親、弟弟坐在客廳裡,等待再過半個鐘頭就要開始舉行的祈禱儀式。我母親正在責備我,因為我拒絕走到棺材旁去看我父親的遺體。

  「撒母耳已經說過再見了,撒母耳正在哭。」她說。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