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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共有一個母親(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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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路上過路人漸漸稀少了,她撕開自己的衣服裡子,把珠寶和錢財堆在兩個孩子的繈褓裡,再拿出兩張照片,一張是她自己父母的照片,還有一張是她和前夫的結婚照。在每張照片後面,她都寫上孩子的名字和下列幾句:「請用留下的錢財和珠寶照顧好這兩個孩子,待和平時,把孩子帶到上海惠昌路九號李家,不勝感謝,定再重謝。李素雲王福頓首。」 隨後她摸了下孩子們的臉頰,騙她們說,她將去為她們找些吃食來,就這麼一路哭著走了。她唯一的希望是,女兒會被某個好心人收養下來,對自己到底還能不能活下去,她已不存任何希望了。 她再也不記得,她是如何離開女兒們,她走著走著,終於跌倒在地,待她醒來,已置身一輛大卡車上,四周都是呻吟著的病人。她開始還以為自己是在陰曹地府,直到一個美國修女俯身安慰她,她才明白自己得救了,可是,她再也來不及回去搭救自己的孩子了。 待她抵達重慶,才知道丈夫已于兩周前去世了。她當即發瘋般地癡笑起來;她覺得自己那麼傻,吃了那麼多苦,走了那麼遠的路,結果,落得個空空然! 我是在一所醫院裡與你母親相遇的。她躺在帆布床上,幾乎不能動彈。她的痢疾令她虛弱到極點。我進醫院,是因為一塊彈片削去了我的腳趾。當時,她已神志不清,一個勁自言自語著: 「看我這件衣服。」她說。確實,她穿著一件與戰爭年代很不相稱的綢衣服,這件衣服已相當髒了,但毫無疑問,這是一件很漂亮的衣服。 「看我的臉,」說著,她又側過那瘦削骯髒的臉,但那雙眼睛依舊明亮如星,「你看得見,我臉上還有希望嗎?」 「我想,我已一無所有了,除了這兩樣:衣服和希望,」她繼續自語著,「我不知道,接下來我將失卻的是什麼,是希望還是衣服?」 後來才知道,是一個老農婦收養了她們。後來待這兩姐妹長大了,那老農婦便對她們說了實情。「我怎能忍心丟下你們呢?」 這對農人夫婦梅清和梅函,就住在桂林附近的山洞裡,那一帶有成千上萬個這樣的山洞,很多人直至戰爭結束了,還住在山洞裡。梅家夫婦每隔一陣,就出洞去大路上拾撿過路人遺下的食物,而有時也帶回一些其他的東西:比如一次,是畫得極其精緻的一套瓷碗,還有一次,是兩條嶄新的羊毛毯,連他們自己都承認:罪過呀!但那是戰爭呀!這其中一次,他們就帶回來那一對雙胞胎。 他們都是虔誠的穆斯林,他們相信這對雙胞胎表示一種雙喜臨門的吉祥之兆。當晚,當他們發現孩子身上竟有那麼多的戒指和手鐲之類首飾時,他們更確信自己的猜測。從照片後面他們又發現這一對孩子來自一個體面的家庭。但他倆都不識字,直到好幾個月後,才托到人給他們把照片後的字念了一遍。從此,老夫婦十分疼愛這一對雙胞胎,如同他們自己的親生兒女。 1952年,老婦的丈夫去世了。這對雙胞胎已經八歲了。老婦人覺得,該給她們找到那個真正的家了。 她從來不提報酬的事。她說她愛這兩個孩子,因此她只希望她們能重新獲得她們的那份權利:更好的生活、更好的房子、更好的教育。她唯一希望的是,那女孩子的上海家人,會挽留她做孩子們的保姆,她確信他們會挽留她的。 當然,她找到的原法租界惠昌路九號,已面目全非了,那上面已建了一家工廠,工人們沒有一個知道原先住在這裡的人家的下落,那一帶的房子全部毀於戰火。 事實上早在1945年,我和你媽已經到這裡惠昌路九號來過,希望能找到你外婆家和兩個雙胞胎的下落。 我和你媽是1947年離開中國的。我們曾回過一次桂林,又去了長沙、昆明……一路上,她每每看到與雙胞胎差不多歲的女孩子,總要多打量幾眼。最後我們來到美國,我想甚至在船上,她還妄想能找到她們,但待我們一到美國,她就再也不提她們了,我以為她已經死心了。 可自從中國和美國通郵,她就往上海和桂林發信,打聽孩子們的下落。我可一點不知道,那還是琳達姨跟我說的。但那時,好多路名都改了,許多熟人死的死了,搬的搬了,人們說她這無疑是大海撈針。 但你母親依舊不放棄她的努力,直到最後,我覺得她是下了決心,親自去中國找她們。她曾經跟我說過:「坎寧,我們該趁著還不太老之前回去一次,再過幾年,我們就要走不動了!」我就跟她說,已經太遲了,我們走不動了! 當時我還只以為她想回中國旅行一次。我不知道她還想去找她兩個女兒。因此我說的「太遲了」一定對她打擊很大,她會以為,她的兩個女兒一定已經不在人世了。我想,這種擔心和憂慮,是令她死亡的直接原因。 可能後來是你媽的亡靈在冥冥之中,幫助她在上海的一個同學,偶然地碰上你兩個雙胞胎姐姐。那天她正在南京路第一百貨商店買鞋子。那女同學說,這簡直就像做夢一樣,她看見一對雙胞胎婦女,隱約之間,竟令她想起你的母親。 她連忙追上她們,喚著她們的名字。起先這兩個婦女還呆了一下,因為她們已改了名字了。但你母親的同學還是一口咬定:「你們就是王春雨和王春花吧?」刹時,她倆都顯得十分激動,因為她們都記得那寫在照片後的名字,她們不曾想到,照片上那對新婚燕爾的青年夫婦,已變成陰曹地府的鬼魂,但他們還在尋覓著自己的孩子。 五 一夜沒睡好,在機場上,我已精疲力竭。姑婆直到清晨三點才跟我回房睡的,而且打著響響的鼾。我睜眼躺著,想著媽媽的故事,一夜未眠。我其實十分不瞭解媽媽,可現在剛剛瞭解她,卻又永遠失卻她了。 在機場上,我們互相揮手告別。在這個世界上,我們經常與人告別,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我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姑婆對我笑著招手告別,她真老,顫巍巍的。我一手拉著姑婆,一手拉著莉莉,我有一種感覺,似是從一個葬禮走向另一個。在我手中,緊抓著兩張飛往上海的機票,兩小時後,我們將抵達上海。 飛機起飛了,我閉上雙眼尋思著,該怎樣用我的蹩腳的漢語向她們講述母親。千言萬語,該從哪裡開始? 「醒一醒,我們已經到了。」蒙矓中,父親推醒了我。我只覺得喉嚨發緊,胸中一陣劇跳。窗外一片灰色,我們已降落在跑道上。 我們下了飛機,踩著柏油路面向機場大樓走去,此時我真的非常非常希望,母親能活到今天……同時我又覺得十分不安,我不知道等在前面的將是什麼,我只是機械地往前移著步於。 「她到了!」人群中有人高聲叫著。然後我看見一個小個子的短頭髮女子,她的手緊緊接著嘴上,她正在哭。 我知道她不是我媽媽,但那臉龐,卻是媽媽的。我清楚記得五歲那年,我曾走失過一次,當時,她確信我已經死了。可當我又回到她跟前時,她顯出的就是這樣的表情。 現在我又看見媽媽了,兩個媽媽,向我揮著手,手裡高舉著我的照片,那是我臨行時寄給她們的。我一走進大門,我們就不由自主地抱成一團,一切疑惑和期待都消失了,留下的只是緊緊的擁抱。 「媽媽!媽媽!」我們低聲呼喚著,似媽媽就在我們中間。 姐姐們打量著我欣慰地說:「我們的妹妹長大了。」我再一次端詳著她們,她們臉上,我沒找到母親常有的那種表情,但她們對我,總有一種無法描繪的親切和骨肉之情。我終於看到屬於我的那一部分中國血液了。呵,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國的基因,經過這麼多年,終於開始沸騰。 我們姐仁團團站著,互相拉著手,互相嘻嘻地笑著,又互相擦著眼淚。「哢嚓」一聲,閃光燈一亮,父親給我們搶了個鏡頭。 我們緊張地注視著那張還呈一片灰綠的快照,漸漸地,我們三人的形象開始清晰了。我們一聲不吭地盯著那逐漸明亮的畫面,我們都很像媽媽:一樣的眉目,一樣的嘴唇,我們看見媽媽了,正驚喜地注視著她的夢幻成真……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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