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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共有一個母親(2)


  我拿出護照和申報單,姓上面寫著「吳」,名字一欄上寫著「精美」,出生地在美國加州,1951年生。我曾懷疑海關人員會承認我與護照上是同一人。照片上,我戴著假睫毛,塗著眼膏和唇膏,雙頰塗著弗洛傑的腮紅。可現在的我,頭發汗涔涔地耷拉在額上,而且也沒化妝。我沒料到十月份的氣溫還會這樣酷熱。

  即便沒有化妝,這裡的人們也永不會將我作為中國人接納。我身高五英尺六英寸,比一般人要高出半頭,母親說過,這像我外祖父。他是北方人,可能還有蒙古血統。「那是你外祖母親口對我說的,但現在也無法核實,他們早死了。日本人打進來時,一個炸彈掉在屋頂上,外祖父母、舅舅、舅母,全變成炮灰了。」

  「可能在炸彈掉下之前,他們已離開了。」我說。

  「不會的,」我媽說,「我們全家人都沒能逃出這場炮火,除了你我。」

  「可你怎麼知道?他們中也可能有人逃出去呢。」

  「不可能,」媽幾乎生氣了,「待我回到上海家,連房子都沒有了,只剩下磚木的框架……」

  在海關的小房間裡,一位女辦事員查看了我的文件後,掃了我一眼,飛快地往檔上蓋好印,嚴肅地對我點點頭,放我過去了。我父親和我,走進一個擠滿了人和行李的大廳,四周亂哄哄的。

  「對不起!」我對一個美國人模樣的旅客說,「能告訴我,哪兒能叫到計程車?」他只是咕嚕了幾句,聽上去他像是瑞典或荷蘭這一帶人的口音。

  突然,有人在我們身後叫著:「小雁,小雁!」只見一個老太太,提著只粉紅色的塑膠袋,沖著我們大聲叫喚著。我父親盯著她看了半天,然後猛地像個小男孩樣蹦了起來:

  「姑媽,姑媽!」

  「小雁!」我的姑婆慈祥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喚著我父親。

  他們互相緊緊握著手——並不擁抱——只是緊緊地握著手:「看你!你都這麼老了!」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眼淚,哭哭笑笑的。我咬著嘴唇努力不讓自己哭出聲。他們的那份真摯的激動讓我害怕,我不知道明天抵達上海時,會出現怎樣的一幕?

  姑婆笑著舉起一張快照與父親本人作著比較。出發前,父親給她寄了張自己的照片去,她就憑著這張照片認出了父親。本來父親在信上就跟她講好,我們一到廣州,就會從旅館給她打電話,可想不到,他們還是趕來接我們,我不知道,我的姐姐們會來機場接我嗎。

  我立時拿起一次性成像相機,給他們搶了個鏡頭。我抽出快照給他們,爸爸和站婆倆神色虔誠地,一人扯著張相片的一角,耐心地等著照片成像。姑婆只比爸爸大五歲,約七十七歲,卻顯得很蒼老、乾癟,稀疏的白髮,牙齒都掉光了。可我本來聽好多人說過,中國女人都比實際年齡年輕。

  姑婆仰頭看著我,低聲自語著:「長大了。」隨後她往自個手肘裡的塑膠袋搜覓了一眼,看得出,她想著該給我一份怎樣的禮物,她沒料到,我已是這樣大了。一對五十來歲的男女,沖上來一把握住爸爸的手,大家只是激動地「呵!呵!」再也講不出一句話。他們是姑婆的兒子和兒媳,而他們邊上另外的四個人,年齡與我不相上下,其中還有一個小女孩,約十歲左右。他們很快地一一介紹給我們,我幾乎還沒弄清究竟誰是誰。

  姑婆與我父親自小就講國語,但其他人則是一口咭咭呱呱的廣東話。我只聽得懂國語,但卻講不好。因此只聽見姑婆和我爸倆,滔滔地講個沒完。

  「喔,果然如我所料,」我爸對我說,「李剛去年夏天去世了。」我不知道李剛是誰。我一下隻覺得自己是個離開翻譯就寸步難行的美國人。可眼下這個翻譯把我甩在一邊只管自己講得痛快。

  「嗨,」我對那個小女孩打了個招呼,「我是精美。」但那個女孩子只是忸怩著。我開始搜盡枯腸尋覓著可以用的廣東話,但唐人街裡我的中國朋友教我的廣東話,盡是些罵人的粗話或者簡單的用語:「好吃!」「吃起來就像掃垃圾一樣。」或者「她是一個醜八怪」之類。真不管用。忽地我有了主意:我拿起這只一次成像相機對著那小姑娘揚了揚,她立時領會了,擺出一副時裝模特兒的姿勢,突起臀部,抬著胸部,嫣然一笑。閃光燈一亮,她就跳過來咯咯地笑著,等相片顯出。

  這時我們叫到了一輛計程車。在駕車去旅館的路上,莉莉——那個女孩子,一直緊挽著我的手,始終與我在一起。

  一路上,姑婆就不停地講話,我插不上一句嘴。

  「你寫信說你只在這裡呆一天,」姑婆正在喋喋地責怪著父親,「一天!虧你說得出口。一天你怎麼來得及去探親訪友?臺山離開廣州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車路呢。你還說什麼,到了旅館會給我們打電話的。這簡直是廢話,我們家裡根本沒有電話。」

  我的心裡「咯噎」一下。我不知道,琳達姨是否也跟我的姐姐們說,我們會從旅館給她們掛電話的?

  姑婆繼續責怪著我爸:「我簡直急得六神無主了,拼命要我兒子給想個辦法,絞盡腦汁之後,我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從臺山乘長途車到廣州來接你。」

  當我們的計程車在大卡車、公共汽車間左閃右躲時,我嚇得氣也不敢透。司機一個勁地猛揪著喇叭。只見沿路一排房屋的陽臺上,晾滿了衣服等物,公共汽車裡人擠得滿滿的,連乘客的臉都緊貼在玻璃窗上了。再過去就是一群高層建築,我想那必是廣州的市中心了,遠遠看去,它挺像美國一般的城市,四處高樓鱗次櫛比。待車速慢下來時,我才發現,沿街還有許多小店鋪,裡面的店堂黑魆魆的。前方有一座尚未竣工的大樓,它的腳手架僅是用竹竿和塑膠繩紮成的,男女工人們就站在這樣的腳手架上操作,既沒戴安全帽,也沒系安全帶。

  耳邊又響起姑婆的尖叫聲:「不行,如果你不回去看看我們的村子、我們的房子,那將是很失我們面子的。你不知道如今我兒子有多成功,他在自由市場上作蔬菜買賣,掙了好多錢。最近,我們造了一座三層樓房,都用的新磚,寬寬綽綽的住得很舒服,房間多得還住不過來。我們的錢越掙越多,並不是只有你們美國人才會賺錢的。」

  計程車在一幢豪華的、比希爾頓還要華貴的建築前停下。「這裡是共產黨中國嗎?」我驚奇地差點叫了出來,隨後對爸爸搖搖頭,說:「一定搞錯了,一定不是這家旅館。」我連。忙拿出我們的旅遊日程表和定單核對了一下,我們曾再三向舉辦代理人聲明,我們不要住太講究太貴的旅館,一般三十到四十美金一晚上就很可以了。查對下來,沒錯,這家旅館正是我們日程計畫中預定的那一家:花園大廈。

  真闊氣!只見一個穿著筆挺制服的侍應生,奔過來把我們的行李搬進大廳裡,只見大廳四周都是花崗岩和亮晃晃的鏡子,金碧輝煌。我既擔心這樣豪華的旅館的房價太高,又總想給姑婆他們顯示一點美國式的闊氣,因此很有點矛盾。

  可待我快步走到登記處,才發現這確是我們預定好的房間,每晚三十四元。好便宜,便宜得讓我不安。這時,姑婆和她的家人,則是東張西望,很為這個富麗堂皇環境驚羨。

  我們的房間在十八樓。待我們全家都擠進電梯間時,連最愛講話的姑婆都安靜下來了。直等電梯到十八樓,門又啟開時,她又開始講話了。這讓我感覺到,姑婆他們似還從未乘過這樣長時間的電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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