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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人?中國人?(3)


  至今我也對自己好生奇怪,為什麼我非要抓住婚姻這個字眼呢?我想,那全是因為安梅給我灌輸的那一套。她常跟我說:「在電影裡,男孩和女孩傳字條,然後雙雙陷入愛情煩惱之中而不可自拔。你也需要做點這樣的遊戲,否則,待你醒悟過來,你已成為個老太婆了。」

  那晚,安梅和我在當班上,拼命搜覓命運紙條,我們想找一張合適的給你父親。安梅已選好了一大堆候選的紙條堆在一邊。其中一條寫著:「金鋼鑽是女孩子最好的伴侶,對一個好朋友,你永遠不要原地踏步。如果你有了這樣一個想法,那就是求婚的時候了。」

  我自己選中了一條:「當家裡沒有另一半時,這幢房子就不能稱為家。」我悄悄把這張命運紙包在一隻煎餅內,然後把這煎餅小心包好。

  次日下午英語課後,我將手伸進自個的挎包,故意驚叫一聲,然後從中摸出一隻甜煎餅:「看,一隻甜煎餅。哎唷,整天看著這些甜煎餅都看得我倒胃口了,這只給你吃吧!」

  他接過煎餅巴哈巴喀地吃起來,一邊讀著嵌在裡面的命運紙。我便假惺惺地湊上去說:「那紙上寫著些什麼?」他不吭聲,我催著他:「翻給我聽聽。」

  那天我們正在朴次茅絲廣場散步,那是個霧濛濛的黃昏,穿著薄呢大衣的我,覺得冷颼颼的,因此我希望你父親快點向我求婚,我可以早點回去了。只見他認真地讀完了那張命運紙條,然後頗嚴肅地說:「哎呀,spouse這個詞怎麼解釋?待我回家去查查字典明天再告訴你。」

  第二天,他便用英語對我說:「琳達,你能做我的配偶嗎?」我聽了哈哈大笑,他那個用詞實在不大妥帖。就這樣,我們決定結婚了。

  一個月後,我們在第一浸禮會,就是我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舉行了婚禮。九個月後,你爸和我,就拿到了我們的公民證明——一個又胖又重的男嬰,你大哥溫斯頓。我之所以喜歡這個名字,是因為它由「贏得」和「噸」①兩個單詞組成,我要培養一個一生可以贏得好多好多的兒子,他要贏得許多東西:錢財、聲譽、富裕的生活……那時我就想,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一切都會有的,我怎麼會料到,溫斯頓後來竟死於車禍,那時,他才十六歲!

  【①Wins——贏得,ton——噸。——譯者注】

  溫斯頓出世兩年後,我又有了你另一個哥哥文森特,我之所以為他取這個名字,是因為這發音很像「贏一百」,也是賺錢的聲音。結果想賺錢想得太入神,我在公共汽車急刹車時撞歪了鼻子,這以後,你出世了。

  可能是那只歪鼻子改變了我,也可能是因為繈褓裡的你,實在長得太像我。我希望你這一生完美無缺,我給你取名薇弗萊,那是我們住的街名。我住在這裡,但將來你長大了,你會帶著我離開這裡的。

  四

  勞雷先生用刷子刷著我頭髮,我的頭髮依舊柔軟、烏黑。

  「哇,媽,你真行。婚禮上,大家都會以為你是我的姐姐的。」

  我從理髮鏡裡打量著自己,我知道自己長相上的某種缺陷,這種缺陷我也帶給了我女兒。

  「哎呀,你的鼻子怎麼了?」我失聲叫了出來。

  她看看鏡子,莫名其妙地聳聳肩。「怎麼了?我鼻子沒什麼呀!」

  「它怎麼有點歪曲的?」我問,的確,我發現她鼻子的一邊偏歪了一點。

  「怎麼啦,這是你給我生成這個樣的!」

  「它確實是歪掉了,你得去整容醫生那里弄個塑膠撐架把它矯正過來。」

  女兒只是無所謂地一笑,頭一側,挨著我焦慮萬分的臉面,說:「別傻了,媽媽。我們的鼻子長得都還可以,這樣的鼻子令我們看上去有起伏。」

  「這個『devious』是什麼意思?」我問。

  「就是……曲折,喏,一條路不是坦直的,它有許多支路,我們可以走這條也可以走那條,就好像我們倆看上去是同一臉型,其實我們是各不相同的。我們講著所想的,但我們各自的理解卻是不同的。」

  「人們會從我們長相上看出這個嗎?」我問。

  她笑了:「才不呢。人都有兩面性。」

  「這樣好嗎?」

  「如果你能因此而如願以償,那當然是好的。」

  我看看鏡中我們母女倆,我又想到自己的為人處世的準則,我實在弄不明白,哪個是中國式的,哪個是美國式的。反正我只能兩者合其一,取其一,多年來,我一直在兩者中徘徊,考慮取捨。

  去年我回了闊別四十年的中國大陸,儘管我取下一切珠寶首飾,也不穿顏色過分鮮豔的衣服,我用他們的貨幣,講他們的語言,但他們仍能認出我不是純粹的中國人,他們還是要我支付比一般價格高幾倍的外國人標準的價錢。

  所以現在我常常百思而不得其解:我到底失卻了什麼?我又得到了什麼?我不知道,我女兒是怎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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